錦瑟 李商隐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唐人當中，以晚唐李商隐寫的詩最為晦澀；而李商隐的作品中，以《錦瑟》最為難解。

千百年來，文人騷客們對于李商隐的這首頭号代表作，可謂衆說紛纭，而且沒有定論。

有人講，錦瑟是晚唐宰相令狐楚的寵姬，詩人跟她有過一段情，所以念念不忘。

有人說，詩人在懷念已故的妻子王氏，因為錦瑟原本二十五弦，弦斷後變為五十弦，含“斷弦”意思，而李商隐妻子王氏年輕而亡，正合此意。

還有人認為是感悟唐朝的國運而作，因為錦瑟五十弦，一弦配一柱，加起來就是百年，而盛唐的“安史之亂”到晚唐李商隐寫這首詩的時候，差不多正好百年時間。

我個人比較認同的是一種“自況”說，這種觀點認為：這是年近五十的李商隐，用“五十弦”的錦瑟，來隐喻自己的人生境遇。

沿着這種“自況”思路，我們來解讀這首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錦瑟啊，你沒來由的為何會有五十根弦呢？每一弦每一柱，都勾起我對似水流年的回憶。

錦瑟是一種古代樂器，其特色是聲音比較幽怨。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人生如夢，變幻無常，就像莊子天亮前夢見自己化身為蝴蝶；我的失落和哀傷，又像傳說中望帝化為春天啼血的杜鵑。

第三句引用“莊子夢蝶”的典故，傳說戰國時的哲學家莊子，曾經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逍遙自在地飛翔，醒後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化為自己。李商隐用莊子夢蝶的典故，可能是想表達“人生如夢，變幻無常”的意思。

第四句引用了“杜鵑啼血”的典故，傳說古代蜀國的君主杜宇（望帝），他在國亡身死之後，魂魄化為杜鵑鳥，每到春天就悲啼不絕，直到吐出血來。

因為錦瑟的聲音聽起來幽怨傷感，容易帶起詩人的哀傷情緒。李商隐連用兩個典故，表達的就是這樣的傷情。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我好比是月明之夜的滄海珍珠，隻能含着眼淚歎息自己遺落在海上，無人欣賞；我的理想和希望，又好比天氣和暖時藍田美玉發出的玉氣，可望而不可及。

“滄海月明珠有淚”，這句詩涉及到兩個典故：一是《博物志》裡記載，海中有鲛人（也就是神話裡的人魚），他哭出的眼淚變成了珍珠。二是《新唐書·狄仁傑傳》中說，“君可謂滄海遺珠矣”，比喻人才被埋沒。李商隐在這句詩裡，表達了懷才不遇的痛苦和悲傷。

“藍田日暖玉生煙”，中唐詩人戴叔倫曾說過一句話：“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商隐引用戴叔倫的說法，取的也是“可望不可及”的意思，抒發自己的感歎：生活的種種理想很美好，卻看得見摸不着。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這種種情懷往事，何須等到追憶起來才會感傷呢？其實在當時，就已經感到非常迷惘了。可待，何待。惘然，惆怅，迷惘。

詩人筆下的“此情”，是指什麼情呢？

我們來簡單回顧下李商隐的人生故事，他的一生，可以說充滿了坎坷。

首先，他在仕途上不得志，深陷在“牛李黨争”的漩渦裡，不能自拔。

原先李商隐受過令狐楚、令狐绹父子的恩情，他們屬于“牛黨”。後來，“李黨”的王茂元，因愛才而将李商隐招為女婿。這樣的機遇，如果換一個八面玲珑的仁兄，有可能就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但顯然，李商隐缺乏縱橫捭阖的才華，他就像風箱中的老鼠，兩頭都受氣。牛黨覺得他忘恩負義，李黨認為他藕斷絲連，兩邊都不讨好。可以說，他的人生，是在兩黨惡鬥的夾縫中度過的。

第二，他的情路很不順。

早期他愛過一個叫做宋華陽的女道士，也跟一個叫做柳枝的富家小姐發生過戀情，但都無疾而終。結婚之後跟妻子感情很好，卻又中年喪妻。

事業感情的諸多不順，令李商隐心中積累了無限的郁悶，所以，《錦瑟》中的“此情”，應該是感慨萬千卻又一言難盡的各種情懷。人生各種不如意，難怪詩人發出了“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的感歎。

《錦瑟》堪稱中國古代最有名的“朦胧詩”，現代的朦胧詩人北島、顧城、舒婷等，跟李商隐同志比起來，簡直可以說是平易近人。

當然“自況說”，隻是一種解讀。這首詩千百年來有無數種說法，無數種觀點，用清朝人的王士祯的話：“一篇錦瑟解人難”。

近代國學大師梁啟超幹脆直接承認：李商隐的《錦瑟》，講的是什麼事，我理會不着。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就是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到一種新鮮的愉快。

現代著名作家王蒙則做過一個有趣的試驗，他把《錦瑟》的五十六字打散，重新進行不同的排列組合。

第一種是組成一首新的七言律詩：“錦瑟蝴蝶已惘然，無端珠玉成華弦。莊生追憶春心淚，望帝迷托曉夢煙。日有一弦生一柱，當時滄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藍田暖，隻是此情思杜鵑。”

第二種是組成一首詞：“杜鵑、明月、蝴蝶，成無端惘然追憶。日暖藍田曉夢，春心迷，滄海生煙玉。托此情，思錦瑟，可待莊生望帝。當時一弦一柱，五十弦，隻是有珠淚，華年已。”

第三種是組成一副對聯，上聯是：“此情無端，隻是曉夢莊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煙珠淚，思一弦一柱已。”下聯為：“春心惘然，追憶當時蝴蝶錦瑟，滄海藍田，可待有五十弦，托華年杜鵑迷”。

經過不同的排列組合，王蒙發現：原詩中的那種夢幻迷離氣質，居然沒有明顯削弱！

這謎一樣的《錦瑟》，真是神一般的存在啊，不得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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