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上映的《流浪地球》,更像一則青春成長叙事。這個“成長”的背景異常奇谲與恢宏,被鑲嵌在拯救地球的宏偉背景之中,人物曆經的冒險與考驗驚心動魄。《流浪地球2》雖是《流浪地球》的“前史”,但有着更為宏大的叙事野心,并希望在奇幻壯觀的視覺特效之中,融入更為深刻的情感和思想内涵。
情節段落的設置藝術
《流浪地球2》的情節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2044年關于數字生命派與移山計劃派的對抗,核心事件是太空電梯危機;第二部分是2058年,人類面對越來越嚴峻的生存形勢,必須同步完成摧毀月球,并運行全球互聯網以便啟用行星發動機的壯舉。
影片的時長之所以達到驚人的173分鐘,主要和2044年的情節拖沓有關。這部分内容是2058年情節的一個序曲,用于完成人物形象的刻畫,并為展開主線作準備,這一部分占時約一個小時。而且,2044年部分的文戲非常弱,觀衆甚至沒搞清楚數字生命派與移山計劃派各自的優劣在哪裡,它們沖突的焦點又是什麼,從而很難進行善惡正邪的區分。
如果影片内容要更為簡潔緊湊的話,可以将2044年的情節壓縮到20分鐘左右,或者直接通過字幕介紹:經過反複的博弈,人類終于達成了共識,決定實施移山計劃。
在影片的主情節,即2058年遇到的幾場危機中,創作者沒有滿足于戲劇式結構的單純明朗,而是運用了複雜的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以突出一種争分奪秒,迫在眉睫的危機感,以及扣人心弦,千鈞一發的緊張感。
在2058年,影片設置了三條情節線索,将觀察的視角伸向科學家、決策層、行動層,共同編織人類在大限來臨的時刻,所經曆的心靈掙紮,所進行的頑強努力。
但是,圖恒宇那條線索比較單薄。當年妻子與女兒的殒命,與圖恒宇的主觀過失有關(開車不專心,回過頭與後排的妻女說話),但他對此并沒有太多的忏悔與自責,而是不斷強調他的悲傷,且這種悲傷隻與女兒有關。這也是觀衆對圖恒宇其人頗有微辭的地方,似乎妻子的功能隻是生下女兒,之後她在與不在,對于男人來說都無足輕重。
圖恒宇對女兒的思念,影片通過那個兩分鐘的數字視頻反複展示,對于觀衆來說會有一種麻木和厭倦之感。更進一步,影片也沒有提供足夠的證據,證明圖恒宇上傳女兒的資料到計算機,對于移山計劃到底有什麼緻命的風險。這也導緻這條線索的情緒感染力比較孱弱。
周老師、郝曉晞那條線,其實也比較尴尬。中國觀衆能理解,這是為了突出政府的擔當、信心與勇氣,甚至還有代際傳承的文化考量。但是,周老師的身份不明,他的作用也不明顯,至于通過郝曉晞的幾場演講,就凝聚了全人類的共識,也過于樂觀。尤其在北京的互聯網還未激活成功的背景下,周老師強行要指揮官按時開啟行星發動機,不計後果,不考慮各種可能性,隻是空洞地相信中國人一定可以完成任務,這就明顯有些武斷,甚至顯得非理性。
至于人類在月球上部署核彈以及圖恒宇等人激活北京的互聯網,是兩條平行展開的線索,可以算是影片的情節主線。尤其是摧毀月球那條線索,貢獻了全片最具想象力和奇觀性的場景,也設置了最為煽情的訣别和挺身而出的時刻,可謂淚點滿滿。圖恒宇等人潛入海底,去重啟互聯網,也極具未來感,甚至還安排了一個最為冷峻的黑色幽默:圖恒宇看到沉入水下的房産中介所标出的房産價格,已經從每平米22萬,降到每平米600多元,不由苦笑,“終于降了。”
設置兩難時刻的藝術得失
一部影片中最令人動情的,永遠是文戲,是能引起觀衆共鳴的情感交融時刻。在這方面,《流浪地球2》的藝術得失都非常明顯。
影片中令人感動和深思的地方,是人物面臨的兩難時刻,這些時刻有些帶有科幻感,是人類在任何時代都可能會遭遇的内心糾結。例如,劉培強努力應征領航員,想為兒子争取一個進入地下城的特惠名額。劉培強的困境在于,妻子患了重病,時日無多,如果讓妻子作為監護人帶兒子進入地下城,則有可能浪費一個名額,也無法撫慰對于嶽父韓子昂的倫理愧疚。這對于人物來說是極為艱難的抉擇,需要面對倫理上的終究意難平,同時也凸顯了自由倫理的沉重。好在,影片讓韓朵朵“及時”逝世,使人物的郁結自動消失。這在電影編劇上是比較偷懶的做法,它沒有使人物經曆最為煎熬的心理掙紮,卻讓命運的無常替人物承受了倫理的重負。
圖恒宇是接受事實,還是讓女兒在虛拟世界裡永遠活下去,也頗費思量。但是,對于一個沒有現世牽挂,心如死灰的人來說,圖恒宇違反規定的後果并不足以讓他心存猶豫。顯然,影片在圖恒宇身上施加的壓力,其實比較輕飄,很難讓觀衆共情。真正的兩難是,人物無論選擇哪個,都會面臨難以接受的後果,都要經受巨大的心靈沖擊;人物的任何選擇,都不會心平氣和,都不會心安理得。
可見,影片對于人物的兩難時刻,要麼解決方案依靠“偶然”,要麼設置的處境不夠極緻,沒有真正體現這些沉重時刻對于刻畫人物深層性格的作用,也沒有通過這些時刻,對觀衆形成巨大的情感沖擊和心靈震撼。
對“人”的力量的高調讴歌
影片為了叙述的流暢,對人性進行了一定的美化,讓人類在地球将要毀滅的命運共同體面前,放棄了偏見、隔閡、歧視、自私,變得空前團結,而且主動擔當,視死如歸。這種集體主義精神,镌刻在中國的文化基因之中,無疑會令中國觀衆心有戚戚,心潮起伏。但對于西方那種個人本位的文化來說,這些選擇并非理所當然,也決不會輕而易舉。因此,影片融入了中國人特有的思維方式,但也設想了想象中的人性高貴,即在巨大的危機面前,人類有可能抛棄分歧,共度困厄。這也是影片中的量子計算機MOSS所說,人類文明的命運,取決于人類的選擇。
影片還隐藏了另一重沖突,就是感性選擇與理性判斷之間的難以圓滿。在一部科幻片中,科學理性是最基礎的思維方式,這從影片中設定的太陽氦閃,行星發動機的并網,流浪地球計劃的步驟等,都是基于科學原理所進行的合理想象。影片在文戲上最大的突破,就是讓觀衆意識到,科學理性在人類倫理世界并不通用,因為人類的情感注定是感性的,這是人類的弱點,但也可能是人類最為強大的力量所在。
劉培強去面試領航員時,計算機MOSS用冰冷的語氣說,基于大數據測算,韓朵朵隻能再活83.2天,劉培強應該放棄妻子,讓嶽父韓子昂帶劉啟去地下城。這是一種科學判斷,也是一種理性選擇,但放在真實的情境和有血有肉的人身上,就會顯得過于冷酷,令人難以接受。對于圖恒宇來說,基于理智,他應該接受女兒已經死亡的事實,但基于情感,他不可能有這種輕松釋然的倫理自如。
當劉培強等人冒死穿過月球的隕石帶,去月球部署核武器時,當那批老年飛行員啟動單程飛行,去月球人工啟動核彈時,當圖恒宇為了完成任務而選擇成為數字生命去陪伴女兒時,這些“不理智”的行為,都不符合科學理性,但它們是人類力量的源泉,是人類文明得以延續的深層奧秘。
《流浪地球2》不僅在影像呈現上令觀衆大開眼界,影片在文戲方面也做足了功夫,尤其是反複出現的交叉蒙太奇,營造的氛圍确實令人窒息。但是,影片對于倒計時明顯用得有些泛濫,觀衆有時疲于應付。從太空電梯危機開始,影片就不斷強調某個災難将要降臨,這種倒計時太多了,觀衆就容易無動于衷。影片還通過彩蛋介紹,所有的計算機入侵,都是MOSS所為,這隻是為了讓人類放下執念,同意流浪地球計劃。這個腦洞開得有點大,似乎想展開人類文明與人工智能之間的對決,但這并不是影片的核心沖突和主題表達所在。
影片有意識地突破好萊塢科幻片的叙事模式、思維方式和主題表達方向,彰顯了非常濃烈的中國内涵和文化品格,這是值得鼓勵的一種藝術創作理念。
影片也仍然是要遵從最基本的電影編劇法的,使得觀衆在一個主線明确,核心沖突集中,叙事節奏張弛有度的情節框架中,看到“人”的力量,展現“人”的命運變遷,以及情感和思想的嬗變。(龔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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