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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嶺春天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12 22:52:10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1

作者 | 王開嶺

主播 | 胡保玲

編輯 | 清平心界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2

怎樣才算擁抱過一個春天呢?

我覺得,有一道儀式不可或缺,它須在某個春日裡發生,否則,你的春天即不合格,就像洞房花燭之于一樁婚事。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孔子師徒留下的這番話,在我看來,堪稱春天的一道谕旨,亦是對“春”最美的廣告和代言。它督促你,莫負明媚春光,到戶外去,敞開身體,沐浴天澤,領取那一年一度的大自然福利。

惜哉,2020,我有負這天意了,我們。

那是一場隻能叫作“等待生活”的生活。

在一隻鳥眼裡,那春天并無殊異,山川依舊,星光依舊,楊柳依舊,仍堪稱歲月靜好,它唯一的好奇是:怎會這般寂靜,這般空曠?人群呢?喧聲呢?車水馬龍呢?天上的風筝呢?

是的,人類第一次把自己關進了籠子裡。除了房舍,人類把地盤最大限度地還給了野生動物。水裡的魚多了,林中的獸多了,天上的翅膀多了,曾見新聞視頻:在歐美一些城鎮,熊、鹿、獾、野豬們,大搖大擺地信步街頭,那模樣不像闖入者,倒像歸來者,像合法業主在巡視自家的領地,在檢閱自己治下的動物園。

看那些顫晃的鏡頭,感覺有點怪,後來醒悟:那是囚徒的視角啊!那是失去自由的人,在羨慕鐵窗外的世界。

是的,這是一場僅限于人類的不幸。

對于人間,對于自負的地球文明,這是個怎樣的春天呢?

一個寂靜的春天,一個蒙面的春天,一個慘烈的犧牲的春天,一個彼此呼喚又充滿敵意、同病相憐又相互詛咒的春天。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3

2019歲末,在聖誕福音和爆竹聲響起時,誰也不承想,人類會開啟這樣一種極端生活——

世界成了一座巨大的病房,無數的呼号、無數的驚悚、無數的悲鳴,從各個角落,從千萬間緊閉的窗戶裡飄出……瑟瑟發抖的我們,無從辨識,隻能把一切消息翻譯成壞消息,翻譯成夢魇和世界末日。

愛與恨一樣多,祈禱與詛咒一樣多,感恩與怨恨一樣多,呻吟與謾罵一樣多,理智與癫狂一樣多,悲劇與鬧劇一樣多。

我們前所未有地看清了時代的真相,它的虛弱、迷狂,它的撕裂和藏污納垢,它的極端和自暴自棄……

我們目睹了人類最深重的愚蠢和昏昧,見識了語言所能織出的最醜的髒話與謊言,我們窺見了人性所有的褶皺和棱面,它的潰爛和閃光……

我們見證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良知和犧牲,那些撲火的白衣飛蛾,那些背負氧氣和藥瓶的逆行者,那些服務真理并清晰吐出每個字眼的人,那些值守病榻為臨終者安魂的祈禱士……

他們履行的是神職,是使徒的角色。他們以“保衛生命”“保衛生活”之名,宣誓着這個星球上最後的力量、道德和美。

我們掙紮,但不絕望。

想起了斯蒂芬·茨威格,那個高貴、敏細和憂郁的人,那個曾用盡全力和深情來生活的人。

那個春天,我又翻開《昨日的世界—— 一個歐洲人的回憶》,這是一本告别的書,一個人對世界最後的審美與幻滅。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4

他動情地追憶了自己的青春,二十世紀初的歐洲,那個以安逸與創造、自由與藝術為标簽的時代,那是維多利亞的文明之巅,那是歐羅巴的迷人之夜,蓬勃、平和、溫煦,這種氣候和秩序,讓一切理性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皆感舒适。“暖風熏得遊人醉”,大家甚至開始厭倦這種恬靜和柔膩……

可誰承想,這竟是落日前最後的光輝,是斷崖之上的峰頂駐足!接下來,兩次世界大戰,經濟凋敝,貧困饑馑,政治瘟疫,意大利法西斯,希特勒神話,族群仇恨與暴力美學,納粹集中營,國家主義的狼煙,排山倒海的民粹,瘋狂地吞噬理性和肉體,絞殺自由與道德……

在那封深夜遺書裡,他和夫人祝人類好運——對我來說,腦力勞動是最純粹的快樂,個人自由是這世上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緻意,願你們在經過漫漫長夜後迎來燦爛的朝霞,而我這個過于性急的人,先你們而去了。

春,我知道它來了,它已悄悄爬上了窗台,那是灰白枝杈上的潤青,那是流蘇一樣的楊樹穗,那是越來越密的鳥雀啁啾聲……

但它和我隔着牆,隔着護欄和玻璃,有些生分。

這不是我想要的春。

我要的是可觸可染、耳鬓厮磨的春,是“出門俱是看花客”“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春,是“傍花随柳過前川”“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春,是“春風十裡揚州路”“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春,是“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的春……

身在繭房,你盡可“小樓一夜聽春雨”,但難及的是下一句“深巷明朝賣杏花”。

這兩者合起來才是春,春之身,春之心,春之事。

我最饑渴的,其實是陽光。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5

東西向的樓房,最大困擾是光照,一天裡,被太陽直射的機會隻有兩次:朝陽和夕照。

足不出戶,對于小孩子來說,是一件殘酷的事。

他在長身體,他需要曬太陽,他需要合成維生素D……

每個黃昏,趕在太陽落山前,我打開後窗,叫兒子過來,讓他踩上一隻高凳,撸袖敞領,盡可能裸露肌膚,去追一天裡最後的紫外線。

天冷,每天十分鐘。

兒子興奮地問:這算不算誇父追日啊?

自此,一個兒童踮着腳、抻長脖頸看夕陽的畫面,就定格在了我的腦海裡。至今,聞某地疫情封控,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小孩子如何曬太陽……那幅畫,像彈窗一樣跳出來。

那些天裡,我最羨慕的,是樓下門口的執勤大媽,紅袖章,測溫儀,别人坐着,她不,大踏步地折返走,大弧度地甩胳膊,陽光親熱地纏着她,雖蒙着口罩,我仍能看到她滿臉的紅潤。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6

年末,在北京一場讀書會上,主持人問嘉賓:2020年你最難忘的事是什麼?輪到我,我說是4月的一天,在山東老家,在室内悶了三周之後,我做出一個決定:帶九歲的兒子下樓去,去走馬路!去曬太陽!去看春天!

那個午後,我們出發了。

一出戶,明晃晃的光撲上來,人猶如撞在了玻璃上,眯起眼,一股暖流湧貫全身,我幸福得一哆嗦:啊,太陽神!

兒子沖着地面直跺腳,像踩着了什麼稀罕玩意兒。

沒有車,馬路闊得驚人,像一條大河遺下的枯床,無聲無際。忽想起2003年“非典”時的北京街頭,也是春天,一樣的冷寂,一樣的空蕩,一樣的沉默……你坐過空無一人的地鐵嗎?是的,我坐過。十七年了,本以為那樣的春天和大街永遠不會再有了。

除了主幹道,所有巷口皆封,商鋪閉戶,公園自然也去不成,我們選了朝陽的一側,慢悠悠,無目标地走。

空氣清涼,風有微棱,父子倆挽起衣袖,摘掉帽子圍巾手套,仰起臉,虔誠地,像朝聖者那樣,把自己獻給太陽。

兒子蹦蹦跳跳,他覺得很夢幻,整條大街都是他的,仿佛掉進了樂高城市……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7

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一男子,迎面走來,他,臉上竟一絲不挂!你怔住,身子發緊,拉響了警報。和你一樣,對方略有遲疑便做出了反應:提前變道,像車輛緊急避險那樣。

你捉緊兒子的手,疾步掠過。

那人的身影,也像是逃走似的。

兒子頻頻回頭,似乎舍不下這路人。

我能不戴口罩嗎?兒子躍躍欲試。

不是每個人都有口罩。你警告他。

你有點羞愧,為方才對陌生人的心思。你發現自己的目光變成了一名警察、一個審判者,不僅虎視眈眈,甚至有舉報和指控的意味。

口罩是一層紗、一面盾,有時也是一堵牆、一座山。

你未曾料到,在不久之後,一具軀體對另一具軀體的戒備和敵意,将成常态。

在生物界,完全可信賴的,或許隻剩下草木了。

沿着陽光導航的直線,我們走了很遠,終于,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拐角,激動人心的事物出現了——

紅色!粉紅!是桃花!

一聲歡呼,父子風一樣追上去。

紅暈的枝條,像女子的纖臂,從松塔後懶懶地伸出。

一盞盞,一朵朵,一瓣瓣,那桃色,清澈,灼熱,羞澀,像胭脂,像朱唇,像戀情。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8

情不自禁摘下口罩。

刹那間,一縷清風沖進鼻腔,那股消毒水、無紡布的味道沒有了,那股在肺裡盤踞了很久的化學味。

我張開嘴巴,大口地深呼吸。

兒子很興奮,湊上前,貼住最近的一簇,貪婪地,使勁吸鼻子,那花瓣顫了一下,我幾乎聽到一聲尖叫……

哎,輕點,别把她弄疼了。

哦,留點花香,給蝴蝶,給蜜蜂……

“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

這是今年我注視的第一株花,于她,不知算不算“初見人”。

這個春天,最寂寞者恐是野外的花了,沒有目光和腳步,無人賞,無人寵,無人折……

人面不知何處去,春花無主向誰開?

告别她,我們繼續走,在一處河畔,遇到了垂絲海棠,還有迎春花,還有兩行綠水蕩漾的煙柳……

那個明亮的下午,是我們的節日。

晚上,兒子寫作文,提到了與花的親熱,我略改兩字——

“摘下口罩,我聞見了春天的味道。

而春天,看見了我的臉。”

我說,兒子,你會寫詩了。

“瘟疫是如此殘酷,它懲罰的竟是自由與親密。”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9

整個春天,除了這句話,我沒有任何寫作。我把它發在了私人微博上。

這個蒙面的春天,你可曾遇見一張生動的臉?可有一份明燦的笑讓你春意盎然?

這個牢籠裡的春天,寂寞者,除了花開花落,還有女子的容顔。

網友笑曰:大街上終于尋不見美女了!口罩面前,人人平等!

他不知道,這是春色最大的損失。

和花兒一樣,沒有愛慕,沒有目光的飼養,容顔會枯萎。

據說女士們都懶得化妝了。

是啊,當無紡布成了人的另一層肌膚和表情,美貌即顯多餘了,她們被打入冷宮,猶如冰箱裡的水果。

在平等面前,我們停止了對臉孔的想象與探索。

這是審美的災難。

那個殘酷的春天,最受虐的,莫過于情侶,尤其是異地之戀。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10

看到一組照片:在德國和丹麥的邊境線上,隔着鐵絲網,兩位老人熱目相對,手溫柔地握在一起。老爺爺在德國,老奶奶在丹麥,兩人戀愛已有一年,疫情暴發,邊境封閉,老爺爺每天騎車八公裡來此處,他們讀報聊天聽音樂,眼含幸福,直到夕陽落山。

網傳,在一灣之隔的深圳和香港,有不堪相思的情侶,竟循着當年私渡客的足迹,攀上相鄰的山頭,來到最近的灘塗,對着依稀的人影,揮手呼喚,或在望遠鏡裡相看淚眼。

又看到一位西方藝術家的畫作:疫情下的街頭,兩個火熱的年輕人忘情擁吻,而身體一側,是兩具摟抱着坍塌的骷髅。寓意很明顯:激情,在死神的注視下。

如果這幅畫需要一個名字,我想稱之為:哭泣的身體。

是的,它們在哭泣,那些凋零的身體,那些失散在異鄉的身體,那些在孤獨中日漸憔悴的身體,那些在生疏中火苗漸熄的身體,那些被淡忘和失去信任的身體……

它們呼喚完整,呼喚熱焰,呼喚欣賞和贊美……

是的,人類身體裡的微笑正在流失。

自由、親密,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也是最後之際才不得不放棄的東西,再後,就輪到生命了。

我絲毫不敢嘲笑那些拼命活和拼命愛的人,那些奮然不顧去維系日常生活的人。那是一種不怕死的“貪生”。

那種不願意同往常分手、與舊時光戀戀不舍的樣子,多像一個孩子——他拒絕丢下自己的玩具!

我為之動容。

“生活”和“活着”,是兩回事。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11

(選自2022年第7期《散文海外版》

原載2022年第5期《散文》)

謝網源珍圖,謹緻敬意!

作者簡介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12

王開嶺:作家、媒體人。曆任央視《社會記錄》《24小時》《看見》等欄目的指導和主編。著有散文和思想随筆集《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殇》《激動的舌頭》《王開嶺作品·中學生典藏版》等十餘本書,作品入錄國内外數百種優秀作品選。其作品因“清潔的思想、詩性的文字、純美的靈魂”而在大中學校園擁有廣泛影響,入錄蘇教版高中語文教科書、《新語文課本》和各類中高考語文試題,被譽為中國校園的“精神啟蒙書”和“美文鑒賞書”。

主播簡介

王開嶺春天(王開嶺靜止的春天)13

胡保玲:濟甯市任城區融媒體中心市場策劃部總監,《品心》欄目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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