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讀了加缪的一系列作品,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西西弗斯神話》和《局外人》。
《西西弗斯神話》是加缪最重要的代表作,而《局外人》則是讓加缪從普通人成為世界性經典作家的開始。
法蘭西學士院院士馬塞爾·阿爾朗把《局外人》視為“一個真正作家誕生了”;批評家亨利·海爾稱《局外人》“站立在當代小說的最尖端”。
《局外人》是一部讓人意外的作品。它篇幅不大,僅五六萬字,兩個小時就能讀完。其内容也比較扁平化,既沒有波瀾壯闊的曆史和文化背景,也沒有複雜而曲折的情節,加缪隻不過寫了一個社會中普通的小職員在無比平庸的生活中,糊裡糊塗地卷入了一場命案,卻沒為自己做任何申辯,最終被法庭判處死刑。這樣一部作品何以成為法國乃至整個20世紀文學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品?
帶着這樣的問題,我分别閱讀了柳鳴九先生和李玉民先生的譯本,在這兩次閱讀中,我找到了較為滿意的答案。
這部中篇小說的确波瀾不驚。但其中所包含的三大因素,足以使《局外人》屹立于世界文壇,并且經久不衰。
第一,《局外人》選取了世界文學史中最喜聞樂見的場景之一——法庭和監獄。我們可以在世界文學史中找出許多與司法相關的名著,諸如雨果的《悲慘世界》《死囚末日記》,司湯達的《紅與黑》(中的部分篇章)等。
司法是彰顯一個國家文明進程的關鍵。我們發現,曆史中諸多有關法律等描寫社會現實的作品,大多持批判的态度,進而體現人道主義的價值觀。這些作品不僅可以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還成為了人類社會進步的助推器。
第二,加缪獨辟蹊徑,他沒有側重于描寫主人公的冤屈,而是突出現代司法中對于人性的漠視,以及對精神道德的殘殺。在19世紀,冤假錯案橫行的時代,人們飽受摧殘,法律與其說是一種保證社會秩序的手段,不如說是上流社會對底層社會的踐踏。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中,冉阿讓和芳汀的遭遇,深深地震撼着讀者,他們就是19世紀底層悲苦民衆的代言人。
随着法律的不斷完善,到20世紀,加缪發現司法體制的弊端已不再是冤假錯案頻發,而是對人性和精神的摧殘更為暴虐。于是,對司法體制的道德審判成為《局外人》的主題。
我來盤點一下,《局外人》的主人公默爾索究竟犯了什麼罪。
默爾索其實犯了過失殺人罪,但整部作品所展現的焦點卻并非于此,而是通過審判長和檢察官,甚至包括律師在内的司法人員,将幾乎全部精力都聚焦于默爾索的人性和人格上。頗具諷刺性的是,上述所有人(有審判權的人)所看到的都不是真相,而是他們自己通過種種揣測和臆想給默爾索強加的人設。
從默爾索将母親送進養老院為開端,默爾索就被強行扣上了“不孝”的帽子。緊接着,從他的母親去世開始,默爾索一系列無意識的行為都成為了緻他于死地的罪狀:他在為母親守靈的時候吸了一支煙,喝了一杯牛奶咖啡,他忘記了母親的确切年齡,并且在為母親送葬的第二天與女友約會,還看了一場電影……
這些情形如果發生在一個普通人身上,并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但是,當這些細節發生在一個“殺人犯”身上的時候,一頂無形的道德審判帽子就不由分說地戴在了默爾索的頭上,成為“毫無人性”和“叛離社會”的标簽,最終使其“罪不可恕”,并且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被判處死刑。
這樣的判決多麼荒謬!默爾索的命運不取決于命案的客觀事實,反而取決于人們如何看待和揣測他的為人。
這個悲劇的結局是令人憤怒的——默爾索的行為方式、生活方式、思考方式成為導緻他被判處死刑的原因,而非他過失殺人。
默爾索的遭遇,不是他個人的偶然遭遇,而是整個時代背景下扭曲的司法制度給民衆帶來的不公和歧視,默爾索這個“局外人”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我們都曾是局外人。
第三,局外人默爾索是文學史中最典型的荒誕人。
用我們21世紀青年人的視覺去解讀默爾索,有兩個字可以形容他——“佛系”。
他的佛系體現在他生活和思考的方方面面。他深知“世人活着不勝其煩”“幾千年來活法都是這個樣子”,他對人類生存狀況的尴尬與無奈有清醒的意識。
或許是過于冷靜,他對母親的态度,對工作的态度,以及對婚姻的态度都顯得極其冷漠。
在工作上,老闆打算在巴黎開設辦事處,并有意将這份差事交給默爾索,這樣既能生活在巴黎,還有機會出差旅行。在常人看來,這是屬于年輕人的生活,一般人都會喜歡。沒想到,默爾索隻是淡淡地附和一聲“是啊”——他無論表面還是内心都表現得無所謂。老闆問他,是不是對改變生活不感興趣,他明确回答說:“人永遠也談不上改變生活。”
這種觀念和思想其實可以解釋默爾索所有看似“荒誕”的行為:在母親去世後,他不僅沒有掉一滴眼淚,還與女朋友約會;在女友提出結婚的時候,他也表現出“無所謂”的态度。
當一個生活在現實中的人過于清醒的時候,就會給人以冷漠的感覺。默爾索隻活在真的世界裡,他甯可在追逐真理的路上死去,也不願意活在虛假的謊言中。
這種性格和人生态度,使默爾索成為了社會的“局外人”。他的一切行為都與社會格格不入,甚至他的辯護律師也并沒有和他站在同一條船上。
默爾索不止一次深切感受到法庭上,審訊中的庭長、檢察長、辯護律師以及采訪報導的記者都是一家人,而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在審訊過程中,他内心裡發出這樣的聲音:“現在到底誰才是被告呢?被告可是至關重要的,我有話要說。”沒有聲辯的可能,他不止一次發出這樣的感慨:“我甚至被取代了。”司法當局“将我置于事外,一切進展我都不能過問,他們安排我的命運,卻未征求我的意見”。小說中司法程序把被告排斥在局外的這種方式,正是現代法律虛僞性的表現形式。
當我讀完這部作品的時候,内心的震撼是不亞于百萬字的長篇巨制的。因為我在默爾索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願妥協,不願自欺欺人,不願活在虛僞的世界裡,不願費力讨好任何人,我甯可放棄所有難纏的虛僞,過最真實的生活,哪怕這種生活極其卑微、極其艱苦。在我看來,唯獨一個“真”字,才對得起我們隻有一次的生命。
和默爾索一樣,我也是“荒誕人”。
這部作品還有幾處細節描寫深深地吸引我:
第一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預審法官的兩次“微微一笑”。初次面見預審法官時,默爾索認為“自己的案子非常簡單”。這時,預審法官微微一笑,說道:“這是一種看法……”
第二次審訊時,預審法官問他是不是個“性格内向,寡言少語的人”。默爾索回答說:“事出有因,我從來沒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講,于是就保持沉默。”預審法官還像上次那樣微微一笑,承認這是最好的理由……
翻譯家李玉民先生認為,這正是加缪文筆的高妙之處,于無聲處聽驚雷,簡單中潛行着複雜的矛盾與沖突。且不說預審法官話裡有話,單看他兩次“微微一笑”,象征什麼,就足夠人尋味的了。細品《局外人》中的這種暗筆,堪稱奇絕。
第二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默爾索在面臨生死危機時斷然說“不”。默爾索兩次斷然拒絕的都是“上帝”。
第一次說“不”,是預審法官問他是否信仰上帝,他說不信,預審法官說這不可能,“人人都相信上帝,即使是那些背棄上帝的人”。于是,預審法官對默爾索進行百般勸導,最終,默爾索還是說“不”。
第二次說“不”,是默爾索被審判之後,當神父到牢房中看他,勸導他說“人類的正義微不足道,而上帝的正義才至關重要”,之後還問默爾索是否允許他的擁抱,默爾索答道:“不。”
他對上帝說“不”,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對生命的“希望”說不。但默爾索知道,生命僅此一次,世間沒有永恒。
神父不無感慨地問:“您就如此熱愛這片大地嗎?”随後又問默爾索;怎麼看另一種生活。默爾索便沖他嚷道:“就是我在那種生活裡,能夠回憶這種生活。”
尼采曾說:“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既然沒有未來,沒有永恒,隻有短暫的一生,人生正因為沒有意義就更值得一過,人沒有了希望,倒意味增加了不受約束性,這就是加缪所說的,并且體現在他的衆多人物身上的“深度自由的緣由”。
這種思想不禁讓我想到毛姆在《人性的枷鎖》中傳達的他對于生命意義的思考。
毛姆通過主人公伯父、伯母,範甯、克朗肖、海德沃的死,揭示出了生命的真谛——這些不同年齡、不同職業、有着不同成就的人的死亡,竟然有着雷同的相似——他們都沒有留下絲毫價值,他們的生命都沒有意義。
這種看似消極的思想,實則蘊藏着極深的“戀世”哲學。
李玉民教授認為,戀世就是正視荒誕,體驗荒誕,一步一步走在當下,在反抗的激情烈焰中行進,尼采寫道:“顯而易見,天和地的大趨勢,就是長期地順應同一方向:久而久之,便産生了某種東西,值得在這片大地上生活,諸如美德、藝術、音樂、舞蹈、理性、精神,就是某種移風易俗的東西,某種高雅的、瘋狂的或者神聖的東西。”加缪引用了尼采《超乎善惡》中的一段話之後,又接着寫道:“這段話說明一種氣勢恢宏的道德準則,但是也指出了荒誕人的道路。順應火熱的激情,這最容易同時又最難。不過,人同困難較量,有時也好評價自己。”
第三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小說的結局意味深長。《局外人》的結局是目前為止,我最難忘的結局之一。同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結局的作品有《霍亂時期的愛情》《了不起的蓋茨比》(相關文章鍊接:為什麼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超越了《百年孤獨》? 虛無、夢碎、人亡編織的瑰麗之作——《了不起的蓋茨比》 )。
雖然《局外人》是一出悲劇,但結局卻給人以壯烈的感受,讀者并不會為默爾索的遭遇感到同情或者痛苦,恰恰相反,故事的結尾給人以解脫之感,仿佛放下了生命之重擔般輕松、舒暢。這種反差和沖突産生了一般作家難以達到的效果,就是給讀者以難以描述的平靜的震撼,這種極端的平靜,讓人震耳欲聾。
李玉民和柳鳴九兩位翻譯家對于《局外人》結尾的翻譯相對比,我更喜歡前者的翻譯。
我現分别摘錄如下,供讀者體會:
李玉民譯本如下:
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到媽媽。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她到了生命末期還找了個“未婚夫”,為什麼她還玩起重新開始的遊戲。在那邊,在那邊也一樣,在一些生命行将熄滅的養老院周圍,夜晚好似憂傷的間歇。媽媽臨死的時候,一定感到自身即将解脫,準備再次經曆這一切。任何人,任何人都無權為她哭泣。我也同樣,感到自己準備好了,要再次經曆這一切。經過這場盛怒,我就好像淨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對這布滿象征的星空,我第一次敞開心扉,接受世界溫柔的冷漠。感受到這世界如此像我,總之親如手足,我就覺得自己從前幸福,現在仍然幸福。為求盡善盡美,為求我不再感到那麼孤獨,我隻期望行刑那天圍觀者衆,都向我發出憎恨的吼聲。
柳鳴九譯本如下:
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似乎理解了她為什麼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又玩起了“重新開始”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生命凄然而逝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而我,我現在也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剛才這場怒火清除了我心裡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樣,現在我面對着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感到自己屬于另類,我期望處決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來看熱鬧,他們都向我發出仇恨的喊聲。
關于《局外人》的思考還有很多,相信若幹年後,當我再次重讀這部作品的時候,會有更多、更深的感悟。
最後,我以李玉民先生的一句話結尾:“不管戴着荒誕的面具怎樣過度地模仿,生活在這片大地的人,最終總能擁有我們人生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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