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村莊的時候，我最高的文憑是木寨戴帽初中。

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别廷芳駐紮西峽口之後，令西峽口境内的廟宇改為學校，廟産改為校産。木寨的掃癬廟，就改為木寨學校。後來由别廷芳任命的丁河區長于可亭個人續建了幾個教室和大樓門。我們上學的時候，大樓們的檩條上寫着于可亭續建的規模和時間。忽一日學校鬥争地理老師劉道太之後，那根檩條所有的文字被塗上了一層黑墨汁。

地理老師是别廷芳死後接任司令的劉顧三的侄子，陪他挨鬥争的還有一個女老師叫潘雲英。他們兩個被幾個高年級同學架着胳膊推到了清朝殘留下來的戲樓上，劉道太臉上潑了墨汁，潘雲英的頭發被剪掉了。記得劉道太被鬥争後，一個老師說：沒想到劉老師，還是個道台呢？于是我們就不叫他劉老師，而叫劉道台了。道台是古代三品四品之間的官員，我們叫道台的時候，劉老師把腰彎下來說：不敢不敢。和劉老師關系密切的幾個老師叫他道台的時候，劉老師說：擡舉擡舉。雙方笑笑，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這一切，也沒有減去我童年時代對于數學的興趣。除了數學課本乏善可陳的簡單題目之外，我最感興趣的是殘留于村莊裡的私塾先生趙華齋說給孩子們的很古老的數學題。第一個山上山下：山上一群羊，山下一群羊。山上的跑到山下一隻，山下的羊和山上的羊一般多。山下的跑到山上一隻，山上的羊是山下的二倍。山上幾隻羊，山下幾隻羊？

童年沒有方程的概念，就靠在心裡擠數。擠數的過程，叫老婆堆。擠來擠去，堆來堆去，有的時候在睡夢裡還在擠還在堆，第二天才擠出來堆出來答案，總是如釋重負的。天還沒有亮就要去掃癬廟學校讀早自習，上學之前，拍拍趙華齋的窗戶說：趙三爺，趙三爺，山上七隻羊，山下五隻羊。趙華齋隔着窗戶問：堆出來了。我說：堆出來了。他說：怪球會堆。這四個字，就是對一個村莊孩子巨大的褒獎。

老婆堆還有一個井深繩長的問題，趙華齋在月光下的稻草垛邊對孩子們說：有一口井，不知多深。有一根繩，不知多長。雙折少八尺，抻開多一丈。井有多深，繩有多長？說完，孩子們就散了，回家裡睡到床上，擠來堆去，才能把這個簡單的方程問題擠出來堆出來。還有雞兔同籠問題：野雞兔子49，100條腿朝前走。問：幾隻雞，幾隻兔”？也是村莊孩子們喜歡擠來堆去的問題。很多個擠老婆堆的數學問題，就是鄉村孩子們最古老的數學智慧來源。

童年時，喜歡算術，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當個算術老師。讀戴帽初中，最喜歡數學，最大願望就是當個數學老師。讀小學和初中，算術和數學考試每次幾乎都是100分，後來有物理和化學，考試也都是100分。而語文卻是我最不喜歡的東西，最後陰差陽錯來堆積文字，也算是鑽錯了行。至今，還是對自己沒有讀過高中，最終與數學老師這個職業失之交臂而耿耿于懷。所以我對鄉村私塾先生那些老婆堆的中國古典數學很感興趣。

爬了兩天山，回來有點累，躺在沙發上順手拿出2018年在廣州買的《九章算術》來讀。這本書三部分，第一是西漢丞相張蒼的《九章算術》，這是中國最為古老的數學經典。第二是《孫子算經》，很有意思。有人說《孫子算經》的作者是孫武，有人說不是。真正的作者是誰，隻有曆史知道，我們是不知道的。第三是《周髀算經》，作者商高和陳子都是後人僞托出來的，也就是說《周髀算經》的作者都是虛構的。中國古代是徹底的官本位，張蒼當過丞相，所以他校正的《九章算術》就沒有争議地把他作為作者。《孫子算經》和《周髀算經》的作者可能是沒有官職，所以也消失在時間的河流裡。

《九章算術》和《孫子算經》裡邊的數學問題，很多就是村莊私塾先生趙華齋給我們講述過的，解析的方法就是最為古老的老婆堆。《孫子算經》的最後一節，是私塾先生沒有給我們講述過的三女歸家問題。讀讀也是很有意思的，用提示和老婆堆來解析這道中國古典數學問題，讓我忽然回到了少年時代。三女歸家的原文是：

今有三女，長女五日一歸，中女四日一歸，少女三日一歸。問：三女兒幾何日相會。

答曰：六十日。

術曰：置長女五日，中女四日，少女三日，于右方，各列一算于左方，維乘之，各得所到數。長女十二日到，中女十五日到，少女二十日到。又各以歸日乘到數，即得。

翻譯為當代文字：

今又三個女兒回娘家，大女兒5天一回，二女兒4天一回，小女兒3天一回。問：三個女兒要多久才能相會？

答案：60天。

将大女兒、二女兒、三女兒依次從左至右排列，再将一行将天數一次對應排列，分别将除去自身之外的兩個數字相乘，得到各自所應到的天數。大女兒12日到，二女兒15日到，三女兒20日到，再用各自的歸日數乘以應到的數，即可得到答案。

讀完這個三女歸家，按照提示所得答案的運算方法，我認為還有另外的運算方法。于是拿一水筆一白紙，我按照提示運算方法與老婆堆的運算結合起來，答案與《孫子算經》的答案，完全一緻。

第一行為1 2 3

第二行為5 4 3

從5開始，對角相乘即為

5乘以2=10

5乘以3=15

4乘以2=8

4乘以3=12

3乘以2=6

3乘以3=9

把所得六個乘積相加,也就是10 15 8 12 6 9=60。

60除以5=12，為大女兒所到天數。60除以4=15，為二女兒所到天數。60除以3=20，為小女兒所到天數。

對于經典算法颠覆過來的計算，也有點意思。算完之後，忽然就回到我自己的數學年代：童年和少年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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