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親親一家子"的家族微信群打起了離婚官司
2月26日晚上,在北京一家媒體工作的邢斌回到東直門内大街某小區10平米的住處後,照例打開設置為“接收消息但不提醒”的家族微信群,浏覽攢了一天的信息:三叔家的堂弟在上海剛換了新工作,四姑張羅着要給他相親,在菏澤某小學教書的堂嫂最近開學了……
根據中國青年報的一項調查顯示,81.9% 的受訪者都加入了家族群,70.7% 的受訪者表示家族群的主要活動是發搶紅包,65.4% 的受訪者認為家族微信群增進了與家人親戚的感情。
在多位受訪者看來,家族群是現實生活的“濃縮”:家長裡短式地閑唠、家人之間的情感依賴和紛争,以及不同年齡階段乃至不同學曆導緻的認知差異、家族裂變,都在小小的家族群裡得到體現。
“家和萬事興”的家族群
新年過後,“蝸居”在北京城中的邢斌,每天都會通過家族微信群的聊天頁面,獲取着群裡幾十名親人的日常。
這個家族微信群成立于今年春節前夕,緣由是一位堂弟遠在新疆當兵,過年不能回家,邢斌便建了一個名為“陪某弟弟過年”的群,大年三十晚上,30多名散居各地的親戚在群裡聚集,聊天、發紅包,熱火朝天的勢頭甚至蓋過眼前的電視節目。次日,邢斌把群名改為“家和萬事興”。
在邢斌微信中多達10餘個的好友群、工作群中,“家和萬事興”是最特殊的一個,留給他的感受也尤為複雜。
兩年前的春節假期,“北漂”邢斌曾與守在山東老家的堂姐有過一次對話。堂姐知道他在外漂泊不易,囑咐他有困難就提,别自己憋着難受。
邢斌很認真地告訴堂姐:不管你我是否承認,我的生活已經遠離這個家族,與親戚們的交集僅存于“過年”了。堂姐當即眼圈一紅,沒再說話。
現在,家族微信群的出現一度讓邢斌覺得離家人們又更近了一些。“我們這個家族很龐大,散居在全國各地,北京、上海、濟南、南京,一些表姐、表哥結婚了,他們的對象長啥樣我都不知道,現在都在一個群裡,聊來聊去就算認識了,私底下再加個微信好友,他們的生活展現在你面前,這種經曆很奇妙。”
擁有同樣感覺的,還有上海一家視頻制作公司的剪輯師劉勇。家族中一位年輕人在春節前夕建了個微信群,将家族中玩微信的人,無論輩分大小,都拉了進來,群名叫“親親一家子”。
平時漂泊在外、難得一見的親戚們在互聯網世界裡相逢,“氣氛一下子就被點燃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得不亦樂乎”。親熱無間的氛圍在大年三十、初一這兩天到了頂峰,互道祝福、發紅包乃至吐槽春晚,家族群裡頗有團年的味道。
“以往家庭聚會,需要挨個打電話,現在方便得多,[email protected]
在青島市立醫院工作的曹重陽告訴記者,家人玩微信玩得都挺“high”,常在群裡發一些養生、教育類的信息,還不時分享一些生活照,“家人分散在世界各地,感覺距離近了”。
而對于正在青島某高校上大學的石珺 來說,家族微信群帶來的“好處”實實在在:今年生日,她收到了來自其他家人的微信紅包,還有人為她錄制了祝福視頻發到群裡。這種情景在以往難以想象,在她看來,“微信為家人表達情感提供了平台”。
群裡打起了“離婚官司”
但家族群裡并不全是一派和諧,現實生活中的家長裡短、争吵與和解仍在微信群裡上演着。
2月18日,農曆大年十一,劉勇所在的家族群爆發了建群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危機:在這個成立時間不到一個月的微信群裡,他的表哥表嫂當着16名親戚的面互噴髒話,并曬出了“紅本本”(結婚證),嚷着離婚,讓大夥兒做個見證。
往日裡頗為熱鬧的家族群瞬間安靜下來,一些試圖緩解氣氛的年輕成員接連發了幾個紅包,但于事無補,當事雙方的火氣抑制不住,一點就着,即便是群裡最為德高望重的幾位長輩也沒敢說話。
“一看搶紅包記錄,都在,就是沒人勸,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誰說話都讨不了好。”劉勇說,群裡的氛圍現在頗為尴尬,誰都不吱聲,怕捅了馬蜂窩,再鬧起來,“好在這是微信群,否則碰面就得打起來。”
邢斌一手建立起來的“家和萬事興”群裡,也開始出現一些不和諧的聲音。群裡有兩位長輩平日就有嫌隙,隻是見面機會不多,拌嘴也找不着人,現在兩人同處一個微信群,于是常常暗中擡扛、相互諷刺,雖然不至于撕破臉皮,但在旁人看來,總覺得氣氛怪異。
“其中一位長輩年齡大,輩分又高,在線下就愛耍家長威風,偶爾較為嚴肅地在群裡批評晚輩,等他說完話,晚輩們不敢吱聲,另一位就不樂意了,等氣氛冷上一段時間,出來發個鼓掌的表情,然後意味深長地說上一句,‘某某講得好呀,都該聽着’。”邢斌說,大家一看,就知道在那諷刺人呢。
邢斌現已習慣了家族群裡的氣氛時而溫馨、時而緊張,在他看來,現實中的家長裡短被搬到了互聯網上,仍然帶着争吵與和解,他将此理解為“原滋原味的生活氣息”。
“微信群是家人間表達感情的催化劑,很多平時嘴裡不好意思說的話,都可以用文字表達出來。”邢斌認為,微信群當然也會産生一些矛盾,但畢竟不是面對面地“罵街”,在群裡說話,從想說到打出文字,有一個思考的過程,即便争吵也較為“溫和”。
同樣作為家族群群主的郭佳則直接杜絕了“争吵”的可能:她建立了兩個家族群,一個群名是“fam ily”,由自己及父母組成,另一個叫“姐姐妹妹站起來”,由舅舅及姨媽家志同道合、年齡相仿的姐妹組成。兩個群均拒絕其他家族成員的加入。
“女孩子在一起聊吃喝玩樂、八卦和工作,或者說說遇到的問題,大家一起解決……不想跟其他人分享。”郭佳告訴記者,平時興趣接近的家人待在一個群,就沒什麼矛盾,“有一個表弟申請加入,被我們否了。”[編輯:光影]
難以承受的“親情”
郭佳大學畢業三年半了,在青島一家報社當記者,未婚,正因如此,她決定不再擴大家族群規模的另一個原因是,避免被家裡人催婚。“家裡長輩過年就讨論誰該找對象誰該結婚,拉到一個群裡來那還得了,稍不注意就得引火上身。”
被拉進家族群的單身女孩陳冰現在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家人的“難以承受的關懷”:回回聊天都能聊到“結婚”這個話題,長輩們及結束單身的哥哥姐姐就集中火力對她進行“暴擊”,“找對象了麼”,“年齡不小了還在等啥”,“想要啥樣的嬸子給你介紹一個”“别擋着後面的弟弟妹妹(結婚)呀”……一連串發問讓她難堪,又無處可藏。
陳冰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完全暴露在親戚們的面前,雖然他們心懷好意,但某種程度上來說,又讓自己成了“笑話”。“感受很複雜。他們是長輩,過問你的事情,沒什麼不應該啊,但又覺得自己的生活被硬生生地‘闖入’了。”陳冰說,他們過度關心你的一切,婚姻、工作乃至掙了多少錢,但從不問你是否需要這些關心。
還讓陳冰難以忍受的一點是,[email protected]
相比于在家族群中的沉默和被動,盡管已經畢業兩年,陳冰更喜歡在她的大學宿舍群裡,與志同道合的朋友“胡侃”。
北京某互聯網公司26歲的白領薛欣則将自己所在家族群稱為“吹牛聖地”:自吹、互吹,“吹什麼不記得了,總之沒有什麼做不了的”。
另外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親戚常在群裡發時政性新聞,也不管大家感不感興趣;個别親戚間相互攀比,你曬遊玩、K歌,我就曬美食、聚餐,各種羨慕嫉妒恨;還有滿屏的語音信息,全是方言,“上班沒法聽,聽了還帶偏普通話”。
薛欣說,對于這些,畢竟是一家人,沒什麼忍不了的,但“大家理念不同,還要硬聊,又聊不到一塊兒去”,略顯尴尬。
邢斌的家族群裡則經常出現“不靠譜的養生信息”及各種心靈雞湯、社會謠言。曾做過兩年記者的邢斌對這些虛假信息基本免疫,但又不敢輕易“拆穿”,怕傷了對方面子。
前幾日,表哥在群裡發了一篇“愛情接力信”,講到“壁虎被釘子困于牆縫中,另一隻壁虎喂食10年”的故事,呼籲大家為了所愛之人轉發下去。
邢斌實在看不下去了,列舉了文中5處“違背常識”的錯誤,發到群裡—— 直到現在,他的表哥沒再搭理過他。
對于出現在家族群中的各種稀奇内容,曹重陽一直抱着寬容态度予以接受,“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選自己愛看的看就行了。”她認為能建得起群的家族,關系一般比較和睦,尤其是其中有歲數大些的長輩,說明他們心态開放,願意接受新事物。
被消解的長輩“權威”
有家的地方就有家長,有群的地方就有群主,在小小的微信家族群也有“大總管”。
47歲的農民工文開見加入侄子組建的家族群後,發現自己在群裡說話不像現實中那麼有分量了。比如,他打字慢,常發語音,但很少有人回複,分享的照片、文章等也沒什麼反響,而且年輕人常常使用網絡用語,反應也快,自己很難跟上節奏,經常插不上話,這一度讓他倍受挫折。
半年前剛剛學會使用微信的文開見,用自己的真名作為昵稱,又不知道怎麼設置頭像,任由它空着,直到大年初一那天,自家閨女以院門作為背景,給他拍了一張“馬馬虎虎”的照片,當頭像使。對常年在外打工的文開見來說,通過微信群和朋友圈了解其他家人的生活,這是他打麻将之外,打發閑暇時間的主要方式。
但文開見同時感到了進入這個圈子的困難。
在互聯網外面,他說一不二,自有家族長輩的威嚴,但在網絡世界中,這種“威嚴”被消解,與此同時,家族成員之間的價值觀差異顯現無疑,“年輕人分享的都是政治、經濟、娛樂,年齡大的或者沒怎麼上過學的,就是養生保健、社會騙局,還有各種奇聞怪事,沒啥共同語言。”
已經退休的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夏學銮感覺:“在微信群裡說話,長輩顯得不那麼威嚴了,和晚輩的距離拉近了。”
中國電信北京研究院互聯網研究中心發布的研究報告《家庭互聯網化:互聯網重塑家庭》,其中也提到網絡提供了更加随意、靈活的交往方式,家人之間溝通更加平等親切。
但在某些群裡,這種“親近”或許隻是表面上的,僅限于寒暄—— 青島某高校大學生孫強告訴記者,他很少“一對一”地聯系家族群裡的其他長輩,也無意添加一些不熟悉甚至根本沒見過面的親戚。“對于價值觀迥異又喜歡發朋友圈的家人,雖然很無奈,但又不能屏蔽,得随時給他們點贊,表明我在關注他們。”
文開見感受到 了這種“冷遇”:他家小女兒曾明确表示,朋友圈有些狀态對他設為“不可見”,沒必要知道她的全部生活。現在,文開見對此予以理解,互聯網是年輕人的地盤,“自己得經得起冷落”。
邢斌認為,不同于“線下”,對互聯網更為熟悉的年輕人在家族群裡掌握了話語權,是群裡的“辟謠、串場、組織”擔當,盡管“老一輩的人仍然受到尊重,年輕人說話還是小心翼翼”。
本報記者 何利權(郭佳、薛欣、陳冰為化名)
[編輯: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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