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歲高齡的許倬雲,是學貫中西、享譽世界的曆史學家,他以口述的方式記錄人生感悟,集成作品《往裡走,安頓自己》,想借這部作品與年輕人溝通,或者是與年輕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經驗——往裡走;再安頓自己;再安世界。
他把《往裡走,安頓自己》看作《萬古江河》之後他晚年最為重要的作品。
如何才能“往裡走,安頓自己”?
這個課題有關安身立命,非常大。假如我們真要按中國的老說法來講,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那種大氣魄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這種大氣魄所包含的四個項目,每個項目都涵蓋着一部分人文社會學科或者幾個人文社會學科的目标。所以真正講起來,這四句話是對讀書人的期許——不需要一下子全部做到,我們也可以分擔一個大任務裡面的一個角色,就等于給你一個大花園,真正讓你做的是照顧三五棵小樹。所以,我們也未嘗不能從這個角度來讨論“安頓自己”“安頓在哪裡”。
安身的事情,我覺得《論語》裡面講得很對:要“安人”。
但怎麼個安法?是讓你自己覺得安心;不是安天地之心,是要安你自己的心。
這一點真正要做到的話,需要像《孟子》裡面講的那樣:你要能将心比心,有恻隐之心、廉恥之心等。也就是說,你能夠把你的心擺在人家的心裡,把人家的心擺在你的心裡,你能覺得你做某件事情是安心的,對他人有益處或者至少是無害的;同時,對你自己而言,也是盡了心,完成了自己的願望。
在中國傳統文化裡,盡心盡力做好一件事,這是“忠道”;做事的時候自己能夠時時反省,對他人能夠體諒、包容,能夠做到将心比心、利人利己,這叫“恕道”。
做到“忠恕之道”并不容易。
“恕道”需要我們經常體會:這一刻我的心安在哪裡?能不能以我的心與對方的心相契合?這需要我們時常設身處地去思考——這一腳踩下去,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會不會踩到人家的腳呢?
“忠道”需要我們經常思考:做一件事情我有沒有盡心?盡心去做一件事情,跟馬馬虎虎地半做不做差别很大。你答應一個人要替他完成挺多事情,口惠而實不至,這就是不忠;反過來把承諾的事情忘了,更不忠;如果違背當初的承諾倒過來做,就更可惡了。
所以,忠恕之道,不外乎是将心比心。我們安自己的心,如果能兼修忠恕之道,兩方面都做到的話,這才是“安己”。
所以,要先修己以安人。修你自己,像修一棵樹——剪掉樹上的殘枝敗葉,加水,加肥料,不斷成長進步,這是修己:修正自己做錯的事情,把做對的經驗留下來。隻有把“修己”這一步完成了,接下來才有能力去“安人”。
你自己安不下來的話,就無從“安人”。就“安人”而言,我們一生能安幾個人呢?人的力氣有大有小,志向也有遠有近。我們能夠安到自己做個不惹人嫌、不惹是非、不害人的人,其實就已經不錯了。從樓上走來一個不方便的人,在他下樓梯的時候伸一把手,援助他一下,跟他講“小心前面腳步”——真的,這就是第一步,為人家着想。日常生活裡能做到這一點,你就能讓周圍人的心安了,這就叫“安人”了。
更進一步呢?安人,除了安周圍的人之外,還要安與你處于同社會圈、同文化圈裡面的人。這個工作就比較困難,但是有能力的人也應該盡力而為之。沒有能力的人,當然可以審量自己的能力,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能做爛好人,不能幫倒忙,幫忙要幫得恰到好處,安慰人要安慰得恰到好處。比如一位老先生,明明坐在那兒挺好的,你說我給你挪個位置,這是給他添麻煩——你說我扶你起來,他說我不要起來。這種事靠你自己審量行事。
更大的安人是安大衆,也就是最後一步安民、安百姓。這裡所說的“百姓”,不是《百家姓》的“百姓”,而是多數的、全人類的各種族群。有大能力的人,可以做一做事情以安百姓,我們這些人沒辦法做安百姓之事,就讓人家去做。我們能夠安周圍的人,安伸手能碰到的人,安對面說話的人,這就是安人了。
但作為普通人,究竟怎樣才可以做到真正的安人?在你的本行工作裡,做好一樁事,這就是安人了。比如我自己做本行工作,一方面要在研究工作裡從已知求未知,另外一方面要承上啟下,将我學來的東西教給下一代人,引他們進入,而不是塞給他們。能把這些工作做好,我們其實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定的願望,但是有時候情況不一定如你所願。那麼這時候我能盡其所安,盡心之所安,我就做到了我的力量之所在。
不必說我有大志、有大願,但因為沒機會,就心懷怨恨。不必的,碰到機會就去做,這樣就夠了。
像蘇東坡一輩子很不幸,一輩子被壓迫、被打壓。但是所在之地,沒有他不做的事情。被貶到哪兒,他就靜下來做點事。被貶到定州,他就組個團隊來幫着編民兵;被貶到徐州,他就幫當地人治水,使水患變得不那麼嚴重;被貶到收瓷器的地方,他就幫他們研究怎麼收最好的瓷器。到最後不得已了,被貶到海南島——你别認為他隻是在那兒“日啖荔枝三百顆”,那種吃法準會生病。他在那裡教當地的兒童語文,盡他之心,盡他之力。他在赤壁旁邊的江上寫《赤壁賦》,豁達大度,但是并不因為豁達大度,看出來這一切不值得重視,就不做了;而是能盡心做的事,就盡心去做。
這是蘇東坡之所以為蘇東坡也。我們看他的文章,讀他的詩,被他感動,不是因為他的功績,不是因為他的成績,而是因為他的人品佩服他。所以,他這種無形之中感召的力量,是安人之心,也是我們可以學習的目标和方向。
我們這行的人,做研究、做學術、寫文章,不外乎要在角落裡某個沒有人碰的題目上,破出一塊土來,不必求大名聲。如我的老師劉崇竑先生所講:如果我自己不能在曆史長河裡成為一個有大貢獻的人,至少我的一篇文章,被某個大科目的文章或書引用,我就盡了我的一片心。這是劉崇竑先生的願望。
他說能做報紙的标題人物,當然是你的福氣或者運氣,同時也是你的挑戰,以及你的負擔。你一輩子努力,最後能夠在某幾個角落裡作為腳注,支援别人的研究,使他的立論得到一個很好的立足點,那麼你的功勞就很大。
所以,不一定要做領頭羊,要甘心做“腳注”。你能夠做到一輩子有一篇文章被人家引用作為腳注,我認為就是很大的成就了。因為你幫了他一把,做了一個台階;那篇文章又幫助别人一把,做了台階。
每個人的研究一步一步累積起來,終于碰到了大家,那位大家走了一千步,但這一千步裡的一 小步中,有一個台階是你的,這就盡了你的心。這就是我所謂“盡心而為之”的意思,不要求高,但要求“盡其在我”。至于最後能不能成功,我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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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往裡走,安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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