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陸斯嘉

4月20日，“澎湃新聞·古代藝術”刊發《獨家|元代古橋被破壞性修複，山西文物局介入調查》，報道山西省一座金元時期古代石橋被修複後面目全非的新聞。

4月22日下午，山西省文物局召開媒體發布會，初步認定鐵梁橋保護工程仍存在的問題，并提出整改意見，要求忻州方面盡快實施整改。

一位古建築專家對澎湃新聞表示，不知道忻州市如何實施整改，“修繕成那樣，我看是沒法整改了！”

山西省忻州市鐵梁橋修複前後對比

4月21日，山西省文物局先在官網上發布《山西省文物局關于媒體對忻州市鐵梁橋文物保護工程問題的回應》，回應稱：

“我局高度重視媒體反映忻州市鐵梁橋文物保護工程存在問題的情況，4月20日派出調查組帶領專家赴實地了解情況。鐵梁橋為忻州市政府2007年公布的市級文物保護單位。2019年8月，忻州市文物局對其保護修繕方案進行了批複。9月，忻府區文物管理所通過招标确定了施工單位，10月初開工。忻州市文物局已成立以黨組書記、局長為組長的調查組，對鐵梁橋的整個修繕過程進行詳細調查，适時向新聞媒體公布調查結果。”

公告截圖

4月22日下午，山西省文物局在當地召開媒體發布會，并向澎湃新聞記者傳來《關于忻州連寺溝鐵梁橋維修工程實地調研情況的意見》，山西省文物局初步認為鐵梁橋保護工程仍存在以下問題：

第一，對原構件缺乏專業認定，保護存在随意性。對于橋體券拱兩邊橋體上的存留的貼面石材，對河道中挖出的橋體石構件保護措施欠妥，沒有進行研究後原位補配歸安，而是将其鑲嵌在河道南北兩邊的護堤上。

第二，對石構件殘損部位補配工藝較粗糙。現場看，對于一些石獅子、石碑刻、石柱的殘缺部位補配色感反差較大，工藝較粗。

針對工程存在的問題，山西省文物局認為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第一，當地文物主管部門文物保護原則把握不準，保護文物理念缺位，監管不到位。

第二，修繕隊伍技術人員文物保護意識淡泊，在修繕過程中對石構件的處理上随意性太大，對于不了解、認識不到的技術問題請示研究不夠，造成了目前的情況。

第三，設計、監理部門對修繕工程階段性實地技術指導存在不到位情況。

針對鐵梁橋維修工程出現的問題，忻州市就鐵梁橋維修保護中的問題将作出如下整改：

一、派出專家評估組對工程現狀開展評估，提出整改意見，指導忻州市文物局編制整改方案後盡快實施。

二、加強各級文物行政主管部門文物保護法規、規範以及文物保護理念等業務培訓，切實提高行業主管部門對文物保護工作重要性的認識，切實履行好監管責任。

三、集中組織對全省在建文物保護工程大檢查，對于工地存在的各種問題進行及時整改。

四、制定文物保護資質單位的業務培訓、法規培訓制度，進一步加強資質管理，對資質借用、挂靠等現象發生一起、處理一起，絕不姑息。

橋身上的元代年号

明代修複記錄

據澎湃新聞記者此前查詢的《山西省建設工程施工合同》，本次項目采購單位是忻州市忻府區文物管理所，勘察設計單位是山西文保古建設計有限公司，監理單位是山西省古建築工程監理有限公司，承包的施工單位是山西省隰縣古建築有限公司。

2019年9月，一份《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區莊磨鎮鐵梁橋重點修繕工程中标公告》顯示，這項工程的标的金額為156.9萬元。鐵梁橋修繕工程的起訖時間為2019年10月9日至11月29日，共計50天。根據通常慣例，設計經費在工程造價的5%-10%，相當于古建築保護的設計費用約在7.8萬元至16萬元。

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區莊磨鎮鐵梁橋重點修繕工程中标公告

引以為鑒：讓古建不再發出“遙遠的哭聲”

在此次鐵梁橋修繕風波中，有兩個巧合引人注意。每年4月18日是“國際古迹遺址日”，鐵梁橋最初被發現破壞性修複，正是在今年的4月18日。2020年“4·18”的主題是“共享文化、共享遺産、共享責任”，中國各級文物單位均推出相關活動，其中就有山西省古建築保護研究所國際古迹遺址日活動——包括“在所屬佛光寺、南禅寺及各項目工地，向周圍群衆和遊客發放宣傳資料，宣傳文物知識。”以及“積極征集職工及群衆對于文物保護方面的意見和建議，以便更好的提高文保技藝，促進文保傳承。”

與官方活動形成反差的是，“4·18”這天，遭到破壞性修複的鐵梁橋終于在“修繕竣工”141天後，通過民間古建築愛好者們發出了“遙遠的哭聲”。

第二個巧合是，4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刊發《“修繕”停在紙上，千年遼塔快塌了》，澎湃新聞發出鐵梁橋報道。在媒體的推動下，4月20日當日，内蒙古自治區文物局即回應“立即啟動白塔修繕工程”，山西省文物局也即刻啟動調查程序。

從遠處看，破損的武安州白塔已發生傾斜。新華社記者 王靖 攝

同日，兩起文物修繕工程經媒體曝光扭轉了局面，個案背後揭示的是文物保護的尴尬現狀，還有多少經過認定和未經認定的文物正承受着年久失修和修複不當的命運？今後，如何引以為鑒，盡可能減少這類情況發生，如何避免類似破壞性修複？古建築如何在正确理念下加以科學保護，都是這場風波留給人們的叩問。

文保專家：什麼是文物保護的理念？

在鐵梁橋修繕風波中，山西省文物局文物保護處一位工作人員接受相關媒體采訪時說：“他們對文物保護理念可能有點把握不太準。”

山西省文物局文物保護處相關工作人員接受媒體采訪

那麼，什麼才是正确的“文物保護理念”，人們普遍的第一反應“修舊如舊”就一定正确嗎？澎湃新聞記者今天電話采訪了上海市文物局文物處一位專家。

1964年，《保護文物建築及曆史地段的國際憲章》在威尼斯誕生，簡稱《威尼斯憲章》，這是保護文物建築及曆史地段的國際原則。2015年，中國國家文物局發布更新版《中國文物古迹保護準則》（下簡稱《準則》），這份準則最初誕生于2000年，由中國國家文物局、美國蓋蒂保護所、澳大利亞遺産委員會合作編制。《威尼斯憲章》與《準則》被文物保護業内視為重要的綱領性文件，規範着文物保護實踐的方方面面。

修複前的橋面

修複後的橋面

《準則》中“保護原則”重點提到了不改變原狀、真實性、完整性、最低限度幹預等幾大原則：

“不改變文物古迹的原狀就是對文物古迹價值的保護，是文物古迹保護的基礎。一處文物古迹中保存有若幹時期不同的構件和手法時，經過價值論證，可以根據不同的價值采取不同的措施，使有保存價值的部分都得到保護。”

“真實性包括了外形和設計；材料和材質；用途和功能……精神和感覺等等”

“最低限度幹預，要求“減少對文物古迹的幹預，應對文物古迹采取預防性保護。”

《威尼斯憲章》對“修複”也做了相關規定。如：

“必須尊重原始資料和确鑿的文獻，它不能有絲毫臆測。”

“當傳統的技術不能解決問題時，可以利用任何現代的結構和保護技術來加固文物建築，但這種技術應有充分的科學根據。”

“補足缺失的部分，必須保持整體的和諧一緻，但在同時，又必須使補足的部分跟原來部分明顯地區别，防止補足部分使原有的藝術和曆史見證失去真實性。”

這位專家進一步解釋，一項文物保護工程成敗，不能簡單以“新舊”而論，而應該綜合上述科學理念得出專業評判。“不過盡管我不了解山西鐵梁橋這個案例細節，但僅從照片看來，這不是一個成功的修繕案例。”

在澎湃新聞記者采訪過程中了解到，在《忻州縣志》中，并沒有關于鐵梁橋的明确記載，缺乏确鑿文獻也為保護修複帶來難題。專家表示，在缺乏文獻、沒有曆史照片的情況下，可以參考同地區、同年代、同風格、同樣式的橋體資料，不過此舉仍然存在“主觀推測”的弊病；另一種做法，就是保留殘損現狀，呈現曆史上修複的疊加痕迹。

西側橋欄闆上尚存的浮雕圖案（細部）

五點建議：推動未來文物保護工作

2014年，國家文物局下發《文物保護工程勘察設計資質管理辦法（試行）》《文物保護工程施工資質管理辦法（試行）》《文物保護工程監理資質管理辦法（試行）》，對相應資質劃分等級。但據專家解釋，在近年實際操作中，采用了簡政放權辦法，實行資質放開，一些過去不具備資質的單位也能參與到文保項目中，由此導緻評估、審批環節難度和風險增加，這對文物保護顯然是不利的。

上海市文物局文物處的這名專家，對未來文物保護工作提出五點建議：

第一，文物部門應更嚴格把好“設計方案”關；

第二，基于文物的“不可再生性”，對于相關單位應該恢複執行嚴格的資質管理，提高準入門檻；

第三，加強從業人員培訓和繼續教育，将文保理念“深深刻在腦子裡”；

第四，相關部門應當考慮出台文件，增加文物修複設計收費标準，目前通行的工程設計費比例無法滿足文物項目的實際情況；

第五，目前低價中标的招投标操作，不利于文物保護項目，應當綜合考量。

延伸閱讀

關于忻州連寺溝鐵梁橋維修工程實地調研情況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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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梁橋位于忻州市忻府區莊磨鎮連寺溝村村西連寺溝，南北走向，創建年代不詳，根據現存西側橋拱上、橋欄石柱上的兩處元、明時期題記，該橋主體應為元明時期遺構。雖經曆代維修補砌，但主體結構仍保留着早期建造風格，是山西保存較好的早期橋梁之一，為忻州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多年來，鐵梁橋還擔負着山村間的交通任務，由于年久失修、自然和人為損害，鐵梁橋橋體整體下沉嚴重（據勘察設計單位實地勘察，橋體基礎整體沉陷30餘厘米），橋體石構件損毀嚴重，橋面石構件、橋面兩側石護欄及欄闆丢失大半，從設計單位現場勘察，橋面保留着基本完好護欄五個。為了使橋體繼續承擔現代化交通功能，曆年來當地村民均不同程度地對橋體關鍵部位進行過大大小小的維護，比如用大量的石塊填充加固券拱兩側掉落的橋體，采用木柱對券拱險情嚴重部位進行了臨時支護，基本維持住了鐵梁橋維修前未坍塌的狀态。2014年以來，當地文物主管部門多次呼籲，2019年，忻州市文物局、忻府區政府将鐵梁橋維修提上保護計劃，先後組織完成了鐵梁橋維修方案的編制，方案的論證、報批、工程技術招标，并于去年10月初開始對鐵梁橋進行維修，11月底主體維修工程基本完工，由于進入冬季，工程中對補配構件的做舊随色等細部工作随之而停。從調閱相關資料，該工程從立項到方案的編制、方案的評審論證、方案的批複、維修隊伍、監理單位的選擇，程序均符合要求。根據鐵梁橋維修方案以及現場查看，該維修工程意見如下：

一、該工程批複為橋體整體維修，采用落架維修。橋體拆卸均對文物構件進行了編号、保護性拆運等工序均符合對文物維修保護的要求，從施工人員現場照片資料可以得到說明。

二、從工程整體穩定性看，維修後的鐵梁橋整體基本穩定，現場沒有發現基礎及結構方面的失穩現象。經過查看施工資料，基礎部分均采用了傳統工藝做法。排除了橋體維修前的瀕危狀态。

三、從現場看，重要的、基本完整的文物構件進行了原位保護歸安，比如橋體券拱部分的石構件的保護加固歸安，橋面五個完整的護欄保護歸安，橋體西側南邊小券拱部分原構件的歸安，一些石獅子、石柱構件的保護歸安等等。

四、從補配構件材料質地看，所有新補配的石材材質，符合方案的要求，也與橋體原構件材質相符，均為青石材質，隻是千餘年以來的風化青石與新補配的青石材質色感反差較大。

五、對河道淤埋物進行了清理，發現了一部分橋體上的殘損構件，并進行了一定的展示。

綜上所述，該維修工作遵循了方案的原則要求，施工中對出土殘損構件進行了保護，橋體整體瀕危狀态得到了排除。但從對工程現場實地察看和與相關人員的座談了解，我局初步認為鐵梁橋保護工程仍存在以下問題：

一、對原構件缺乏專業認定，保護存在随意性。對于橋體券拱兩邊橋體上的存留的貼面石材，對河道中挖出的橋體石構件保護措施欠妥，沒有進行研究後原位補配歸安，而是将其鑲嵌在河道南北兩邊的護堤上。

二、對石構件殘損部位補配工藝較粗糙。現場看，對于一些石獅子、石碑刻、石柱的殘缺部位補配色感反差較大，工藝較粗。

針對工程存在的問題，經過實地調查了解，出現這樣的問題，概括起來，初步認為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一、當地文物主管部門文物保護原則把握不準，保護文物理念缺位，監管不到位。

二、修繕隊伍技術人員文物保護意識淡泊，在修繕過程中對石構件的處理上随意性太大，對于不了解、認識不到的技術問題請示研究不夠，造成了目前的情況。

三、設計、監理部門對修繕工程階段性實地技術指導存在不到位情況。

針對鐵梁橋維修工程出現的問題，忻州市政府高度重視，主要領導都作出批示，市監委成立了工作組，市文物局成立了調查組，就鐵梁橋維修保護中的問題進行整改。

我局下一步将重點做好以下工作：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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