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那雙跳舞鞋子,奔幼兒園一角的陰涼裡去,那裡有對手藝人。
她踩着縫紉機,補衣服、修拉鎖、釘扣子……舊時街頭有類似活計,人喚“縫窮”,光棍們常照應生意。現在光顧這種攤子的人大都也不富裕,或是惜物,不舍得亂扔。女人們很少再去拈針動線,新衣三年都穿不到,哪裡用得着縫縫補補。偶爾,衣服劃破了、綻線了,還是得找這些手藝人。她身後停着輛三輪車,裡面有許多不急着拿走的衣服。要三兩天後,主人想起來才過來取,他們跟她都熟。
我常來找她,兒子的褲子穿不了多久,膝蓋處就透亮。她先讓我從盒子裡挑一塊合意的“補丁”,卡通圖案或英文字母,細細用線跑一圈,褲子又能對付着穿一季。褲腿嫌長褲腰嫌窄,她量好尺碼,揮舞剪刀,踩動機器,三兩分鐘就好。我坐在一邊的小闆凳上,迷戀地看着。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裁縫,一塊布折折疊疊變成衣服,真是神奇。在家裡,我也沒有完全廢了針線,以前為兒子縫過圍兜、小帽子,還為自己裁過披肩改過衣服,不看粗大的針腳,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她有個親戚,時常帶孩子在攤子邊玩。不到兩歲的女娃娃,穿着荷葉邊格子裙。她指着說,這是用别人改衣服剩的邊角料做的。小姑娘冬天的罩衣、夏天的衫褲,許多都由她拼湊而成。我忍不住啧啧誇贊。她自己夏天戴一頂涼帽,身上穿着店裡買的成衣,都是并不高明的款式。
又一天,我要找的是她旁邊那位。最起初,我以為他們是兩口子。男人肥胖烏黑,手指都是圓滾滾的,做起活來慢吞吞,說話一字一頓。她說他們是兩家人,各做各的,我這才知道誤會了。
他有一架修鞋機,把鞋子卡好,一隻手搖動搖把,另一隻手轉動鞋子,線就咬進鞋幫裡,比上膠結實許多。他的手粗糙開裂,上線之前,還要滴膠水進去,粘到肉上,有腐蝕性。
以前有個小學同學,她爸爸就是修鞋匠,幹瘦矮小,攤子在小鎮至高點的一處屋檐下。星期天,我跟同學一起蹲在他身邊,看着101膠水吃進他手上的皮子裡,還要操動錐子錘子之類,一雙手,真是不像樣。他修完一雙鞋,轉身拿兩塊錢給我們,我跟同學就一颠一颠地跑了。她媽媽胖大有力,說話聲音洪亮,總要在午睡醒後才過來坐坐。叔叔的攤子,養活了一家人……
我大概知道手裡這雙鞋子的修補過程。一隻鞋後跟上的墊子掉了,先得将鞋跟底部磨平,因為裡面進了雜質。将一小塊橡膠貼上去,是從廢舊輪胎上剪下來的,用膠固定,再用刻刀沿鞋跟邊緣切割,讓形狀吻合。三兩塊錢,一雙鞋又能穿了。
裁縫的她和補鞋的他,我印象裡總是在的。各有一把大傘,擋太陽遮風雨。她跟人叙家常,他就樂呵呵聽着。中午飯有人送過來,各自的飯盒子裡有魚有肉。可是這一天,他倆竟然都不在,牆角那兒空着。這一處,夏天有陰涼,冬天無冷風。
我記得不遠處還有這樣的攤子,大概裡把距離,過一條馬路,在一排樓房的牆根兒底下。依然是兩個攤位,補衣服,修鞋子,隻是離得遠一些。大姐四十出頭,修鞋的則是個老頭兒。大姐比先一處的更标緻,年輕時候一定好看,一樣戴着遮陽帽。
我到老頭這兒排隊,前面兩個都是給鞋子上線的。年輕媽媽嫌棄線的顔色不好看,一眼就看出是補過的。老頭兒說:“那不如扔了算了,買新的!你又不懂,白色的線不結實,這種顔色的受用。光好看有什麼用?”
我笑眯眯瞧着他:瘦得很,穿一身灰白睡衣,膝上擱一件綠軍服做擋頭,鞋子放在上面修補,衣服面上都是斑駁污漬。一針一針,紮得又準又快。身旁有一架平闆車,雜七雜八堆些東西,如果不是有手藝,真跟叫花子的家當差不多。過來一個白發老頭,停好電動車,笑着說昨天等他喝酒沒等到。鞋匠說:“跟你一樣?閑得蛋疼。”頭也沒擡,不耽誤手底兒活計。白頭發的伴兒看起來過得不錯,一身白肉。老鞋匠說話帶刺兒,他也不惱,估計是多年交情。
老鞋匠把橡膠皮子固定切好,又拿出三根極細的釘子砸進去,這是更老派的做法,那位胖黑大哥從來不做。我付了錢,笑着說“您忙,我走了”,他隻“嗯嗯”點頭。晚上,這雙鞋又可以馱着我去跳舞了。
在小城裡住了十來年,我還認識其他一些手藝人。修車師傅的指甲裡總有洗不脫的黑色油灰,有好幾次,我在好心人的指點下才找到他們。耐心坐上一小會兒,看他們把電動車的内胎放到污濁的水盆裡,根據氣泡尋找破孔的位置。身上急躁時淌的黏汗慢慢風幹,我知道不用推車走遙遠的路回家。沒有車修的時候,幾個老夥伴坐在一起,聽着電匣子裡蒼涼的歌聲,都是又髒又舊的膚色,花白頭發稀少。他們很少講話,也不動彈,隻是彼此陪伴。
小城裡有一處露天的修表攤子,在一家超市的外牆邊。三面圍玻璃的移動櫃台裡,修表人托着自己巨大的腹部,安靜靠牆坐着。很少看到有顧客光顧,戴表的人不多,而且,動辄數千元上萬元的表,誰又舍得給他修。我沒有仔細看過他的攤子,但我知道,一定有隻圓圓的放大鏡,一大把迷你的螺絲刀。要多少天,這些工具才可以饑渴地深入一隻表的身體?
這些沒有固定鋪面的手藝人,一定比其他人老得更快。天天在路邊吃灰塵、曬太陽。或許,别的事情也可以做,但是一輩子選定的手藝,哪能說摞下就摞下。
小城裡還有許多時髦的手藝人,可以在蛋糕上裱花,在一顆腦袋上染出五彩顔色,可以讓女子的指甲熠熠閃光……他們的手藝指向未來,不會讓人心生惆怅。而那些連接我少年回憶的手藝人,再也跟不上城市奔跑的節奏,安靜守着自己的攤子,被人群越丢越遠。不知道哪一天,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
題圖為四川彭鎮街頭手工刻制麻将的老手藝人 本文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欄目主編:伍斌 文字編輯: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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