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拿大的首次音樂體驗可謂慘烈絕倫,以至于我直到三十多年後才敢故地重遊。那時的細節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裡,就像嶄新的法拉利跑車被仇富的路人用鑰匙刮過的痕迹。
那是一次在洛伊·湯森音樂廳裡的馬勒《第五交響曲》的排練。音樂廳當年剛剛落成,據我所知這是當時最為先進的音樂廳,結果那裡的音效奇差無比,以至于坐在我旁邊的首席音效設計師一直向我低聲說明各種各樣的理由。他的眼中閃着淚光。那時他嘗試着從天花闆往下懸吊幕布,就像中世紀的宴會大廳那樣子,徒勞地試圖改善狀況。
在茶歇的時候,一個演奏員站起來要做個公告。他解釋道,正要與他們的音樂總監安德魯·戴維斯前往歐洲巡演的多倫多交響樂團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工會問題。德國的廣播電台願意播出多倫多交響樂團的音樂會,但不幸的是,他們不會向加拿大工會支付樂隊成員的額外酬勞——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是一晚演出費的25%——于是工會就建議他們拒絕廣播。大家都同意嗎?90隻手舉了起來,于是多倫多失去了跻身于世界知名樂團之林,在德國的廣播電台中得到播放的唯一機會。
心胸狹窄?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在當晚的音樂會裡,就在馬勒那令人心顫的小快闆樂章低聲細語的結尾處,一個低音提琴演奏者的眼鏡從他鼻梁上掉了下來。這是當晚洛伊·湯森音樂廳中最為響亮的一聲噪音,而我發誓我再也不會造訪此地。
格倫·古爾德 華蓋 圖
回顧1983年,可能唯一世界聞名的加拿大音樂家就是剛去世的格倫·古爾德,這位空前絕後的人物坐在鋸短了腿的琴凳上,一邊彈奏着巴赫一邊哼唱不停。古爾德去世後,在世界音樂舞台上能代表加拿大的隻剩男高音瓊·威克斯。相比之下,澳大利亞擁有瓊·薩瑟蘭、伊馮·明頓、理查德·波因吉、查爾斯·麥克拉斯、約翰·威廉姆斯、巴裡·塔克威爾、傑弗裡·帕森斯,以及另外十多個可圈可點的人物,而加拿大好像音樂沙漠。
半輩子之後,當我終于被引誘故地重遊,發現這裡的每個角落都綻放着燦爛的光芒。如今的加拿大是音樂人才的首選市場。在蒙特利爾土生土長的雅尼克·涅傑-瑟貢,是肩負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和費城管弦樂團複興重任的音樂總監。芭芭拉·哈尼根無論是作為歌唱家還是指揮家都享有明星級地位。德意志唱片公司在貝多芬年最為令人驚歎的貝多芬鋼琴協奏曲全集來自鋼琴家伊安·裡謝茨基。在馬克-安德雷·哈梅林、路易·洛蒂、賈尼納·費亞考斯卡等一大群鋼琴家中,安吉拉·休伊特以她對巴赫的演繹而知名。小提琴家詹姆斯·艾恩斯也受到世界各地的追捧。洛杉矶愛樂樂團、波士頓交響樂團、休斯敦交響樂團、香港愛樂樂團以及很多世界一流樂團的樂隊首席都是加拿大人。啊,加拿大,它到底做對了啥?
伊安·裡謝茨基錄制的貝多芬鋼琴協奏曲全集
回顧過去,在我第一次造訪那裡時,現在這般盛景的種子已經播下了,這是一次令人驚異的政策調轉的結果。很多年來加拿大都因為阻礙移民而名聲不佳。在整個1930年代,它隻接納了5000名來自歐洲的移民。更加惡名昭彰的是,在戰争爆發前夕,它拒絕了載有908名流亡者的聖路易斯号客輪入港,其中的254人最終死于納粹集中營。
在這些有幸擠入加拿大的人中包括了一位來自卡爾斯魯厄的20多歲的年輕人,瓦爾特·侯姆伯格。在他走出魁北克的拘留營之後,就開始了尋找有才華人士并對他們進行培養和管理的業務。格倫·古爾德,這個古怪而且前途未蔔的人,成為了他的第一批獵物之一。侯姆伯格成就出色,但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加拿大傳媒界各處都浮現了一批優秀人物。來自柏林的赫爾穆特·考曼在廣播電台上培育加拿大的作曲家。弗蘭茨·克萊默來自維也納,作為阿爾班·貝爾格曾經的學生,他将現代歌劇搬上了電視。尼古拉斯·戈德施密特、阿諾·瓦爾特和赫曼·蓋格-托雷爾創立了加拿大歌劇團。古斯塔夫·馬勒的外甥阿爾弗雷德·羅賽将音樂治療引入了安大略。侯姆伯格在1962年出任多倫多交響樂團的經理,他先後聘用了小澤征爾和卡雷爾·安塞爾出任音樂總監,将這個樂團的演奏水準提升至世界水平。
1976年,加拿大将其原來嚴苛的移民規例大幅放松。一夜之間,原本微不足道的抵埠人口數量上漲到每年25萬人,并且持續多年。他們遍布幅員遼闊的加拿大各地,并加入了溫哥華、卡爾加裡、溫尼伯、蒙特利爾、渥太華、多倫多、薩斯卡通和埃德蒙頓的管弦樂隊。加拿大成為亞洲藝術家的首選目的地之一。在那一年來自越南的鄧泰山成為了蒙特利爾的一位鋼琴教授,他在1980年成了華沙肖邦鋼琴大賽的冠軍。他的學生包括最近在華沙獲得亞軍的查爾斯-理查德·哈梅林。
在一代人的時間裡,就音樂方面而言,多倫多和蒙特利爾已經可以與紐約和芝加哥相提并論。多倫多對洛伊·湯森音樂廳進行了聲學改造,使其不遜于倫敦的巴比肯中心音樂廳,而雅尼克·涅傑-瑟貢盡管已經重任在身,但他仍然對蒙特利爾不離不棄,在美國的兩份工作之外,他還是與蒙特利爾市立管弦樂團簽約成為其終身指揮。加拿大音樂家現在為自己的國家深感自豪。
洛伊·湯森音樂廳
澳大利亞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反移民、槍打出頭鳥的态度使人才流動枯竭,而加拿大卻改變了自己的風貌,營造出一片繁花似錦。這樣的變革所體現的教訓是如此明顯,幾乎無需進一步解釋:保持大門敞開,傳媒自由,大學受到良好監管,管弦樂團得到資助,各種文化就将蓬勃發展。
這些教訓必須在英國得到關注,尤其正當我們走向退歐,面對減少移民,縮小BBC規模,并将藝術資金從倫敦轉移到這個國家某些既沒有基礎設施也沒有任何關于文化消費的迫切需求的地區如此等等承諾的時候。英國音樂的未來取決于藝術理事會面對當前的不确定因素所采取的任何方案,而這看上去前景不妙。就我個人而言,我将在這一年中再度回到加拿大,享受加拿大的音樂文藝複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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