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劇《琅琊榜》中，霓凰郡主這一角色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全劇着重于複仇、權鬥、友情和親情，對霓凰郡主的刻畫似乎少了一點。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能夠通過文學的手法探尋一下人物的命運及内心世界。這個切入點就是角色的名字——穆霓凰。

霓凰郡主

在文藝作品中，名字往往是塑造人物的關鍵。讀者或觀衆通過角色的名字大體上就能對人物形象有所把握。主人公名字的恰當與否會直接影響受衆的觀感。比如，在舊版《天龍八部》裡，小說女主角的名字叫做王玉燕。據說，金庸的好朋友倪匡曾對他調侃說，這簡直就是一個村姑的名字。

王語嫣

的确，讀者看過之後，也覺得這個名字略帶俗氣，實在無法在腦海中與“神仙姐姐”一詞聯系起來。後來，在修訂版的《天龍八部》裡，金庸将“王玉燕”改成“王語嫣”，頓時，一個“笑語嫣然”的神仙姐姐的形象呼之欲出。兩個字的改動，起到了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可見，文藝作品中人物名字的重要性。

下面，我們就來逐字分析霓凰郡主名字的含義。

“穆”的字面含義有這樣幾種。

《廣韻》：“穆，美也。”《爾雅》：“穆穆，美也……語言容止之美盛。”《禮·曲禮》：“穆穆，威儀多貌。”

從這些經典的解釋，可以看出，“穆”字的含義是形容人言談舉止端莊和美，有威儀。這很符合霓凰郡主出場時的形象。她剛一出場，就給人一種飒爽英姿，凜然不可侵的感覺。在金陵城門外，她同時與蕭景睿、言豫津兩人過招，考查兩人的武藝進展如何，神态裡帶有一種師長的威嚴。

《琅琊榜》霓凰郡主的出場

我覺得“穆”字除了字面的含義外，還有另外兩重象征意義。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一書中曾論及中國語言文字有“兼義”的特點，即，一個漢字可以包含很多含義，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含義。

錢鐘書先生

語出雙關，文蘊兩意，乃诙諧之慣事，固詞章所優為，義理亦有之。

套用這個理論，我們可以分析一下，“穆”字的另外兩層象征義。

“穆”諧音“沐”，“沐”字，當是指沐英。

據《明史·沐英傳》載：

沐英，字文英，定遠人。少孤，從母避兵，母又死。太祖與孝慈皇後憐之，撫為子，從朱姓……英年少明敏，剖決無滞。後數稱其才，帝亦器重之……同永昌侯藍玉從将軍傅友德取雲南……明年……留英鎮滇中……封黔甯王……英在雲南功勳最大，子春、晟、昂皆鎮雲南。

黔甯王沐英

沐英是明太祖朱元璋和馬皇後的養子，深受兩人的器重。在大明開國時，平定西南，立有大功，子孫世代鎮守雲南。沐英想必就是小說《琅琊榜》裡霓凰郡主的父親、雲南王穆深的原型。

雲南沐府

從曆史原型來看，沐英與朱元璋名為君臣，恩同父子，由此推測，穆深和梁帝關系匪淺，并非隻是普通的諸侯王。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提到了林燮與梁帝之間的淵源（見文末鍊接）。可見，林燮與穆深都是輔佐梁帝，襄贊王業之功臣。因此，林殊和霓凰郡主的結合，有一種政治聯姻的意味。梁帝對此頗為忌憚。梁帝作為開國之君，深谙帝王之術，并且雄猜多疑。在他眼裡，功臣聯姻，尾大不掉，久後必為患。若不早除之，就如同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最後，他出于政治功利的考量，除掉了林氏父子及赤焰軍的勢力，于是就出現了電視劇開頭梅嶺慘案那一段。

梅嶺慘案

此案在客觀上瓦解了林、穆兩家的聯姻。穆深死後，梁帝仍想削弱雲南穆府的勢力。劇中，他主動提出給郡主招親，一來說明了雲南穆府與大梁皇室之間的密切關系，二來也反映了在老穆王的生前身後，梁帝都在或明或暗地插手郡主的婚事。

梁帝的語氣頗為嚴厲

從梁帝勸霓凰郡主嫁人就能窺見其用心：

一來可以将霓凰郡主從弟弟穆青身邊支開。穆青年少沖動，涉世不深，如果缺少能人輔佐，就更容易控制。這樣做符合梁帝的利益。

梁帝試圖分化雲南穆府的勢力

二來可以試探一下霓凰郡主的政治忠誠。她多年來一直未嫁，全是因為挂記着和林氏的婚約。梁帝對此十分不滿，故而借擇婿一事逼郡主做政治上的表态。從劇中看，郡主已經洞悉了梁帝的意圖，故而一臉冷漠。對于梁帝的步步緊逼，她也是見招拆招，陽奉陰違。

霓凰郡主已然洞悉了梁帝的意圖

梁帝這樣縱橫捭阖，無非是為了駕馭臣下，從中漁利，維護統治，而這也就成了霓凰和林殊之間相愛相離，隔絕銀漢，動如參商的悲劇根源。在古代，皇室宗親、公子王孫的婚姻哪能自作主張？大部分都是服從政治需要。李商隐曾為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而歎息：“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皇帝都不能自由戀愛，反不及平民女子。劇中的梁帝也同樣難逃宿命——他為了政治目的不得不舍棄自己心愛的宸妃林樂瑤。

梅長蘇意識到在帝王将相之家，命運不能自主，故而他祈求來世能和霓凰生在平常人家，渠料他生未蔔此生休

霓凰和林殊既門當戶對，又兩小無猜，本是天作之合，就算是有所波折，最後也應該同《牆頭馬上》的裴少俊和李氏女一樣，有個美好的結局，不想意外接踵而來。這裡倒像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一樣，有種命運悲劇的意味蘊含其間。“穆”的字面意思和曆史内涵都暗示觀衆，霓凰郡主很難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隻能按照政治的邏輯，端莊肅穆地活着。“穆”也是她給讀者和觀衆的直觀印象。

《俄狄浦斯王》中的命運悲劇

“穆”字的另一層象征義，應該是對應了一個古典文學形象——穆桂英。我推測，作者在塑造霓凰郡主的形象的時候，很可能借鑒了這個人物。

電影《楊門女将》中的穆桂英和楊宗保

據明代熊大木編纂的《楊家将演義》載：

孟良即辭五郎，徑望穆柯寨來。恰遇寨主，乃定天王穆羽之女，小名穆金花，别名穆桂英；生有勇力，箭藝極精，曾遇神授三口飛刀，百發百中。

穆桂英和穆霓凰一樣，都是巾帼不讓須眉：穆桂英替父主持穆柯寨事務，而穆霓凰暫代幼弟掌管雲南穆府。兩人一出場，就顯示了非凡的武藝：穆桂英打敗了孟良，生擒自己未來的丈夫楊宗保；穆霓凰以一敵二，輕松打敗了蕭景睿和言豫津。兩人最後都痛失佳偶：楊宗保出征西夏，誤中敵計，身陷金山，中箭而死；梅長蘇北抗大渝，身赴國難，終因沉疴難起，殁于前線。

被亂箭射死的楊宗保

從這些線索可以看出，作者在創作的時候，頭腦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考了穆桂英的形象。畢竟，穆桂英的故事因戲曲、小說而廣泛流傳，無人不曉。不過，穆桂英和穆霓凰兩人深層次的性格還是有所不同的，下文還會繼續分析。

“霓”、“凰”二字表面上看是兩種事物，其實，兩者有着共同的屬性。

據《康熙字典》“霓”字條注引《埤雅》：

雄曰虹，雌曰霓。舊說，虹常雙見，鮮盛者雄，其闇者雌也。

古人所說的“霓虹”是兩種事物，亮色的叫作虹，屬雄性，暗色的叫作霓，屬雌性。

據《康熙字典》“凰”字條注引《韻會》：

雄曰鳳，雌曰凰。古詩：鳳兮鳳兮求其凰。

古人所說的“鳳凰”有雌雄之分：雄鳥為鳳，雌鳥為凰。

中國古代哲學，常用“陰”、“陽”這一對相反的概念來把握事物。《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從“陰陽”中又衍生出“牝牡”，亦即“雌雄”。雌為陰為柔，雄為陽為剛。

《琅琊榜》霓凰郡主的出場

如此說來，“霓凰”這個名字應和“芷若”一類的名字差不多，對應的是一個柔弱女子的形象，而非鎮守一方的女統帥。同為郡主，《倚天屠龍記》中的趙敏就是人如其名，聰明多智，行事果決，對敵人心狠手辣。

《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中的趙敏

有意思的是，在文學作品中，我們能找出一些性格或強勢或剛烈的女性，多以“鳳”為名，也就是名字有男性化色彩。

比如《紅樓夢》中的王熙鳳：

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

《紅樓夢》中的王熙鳳

鳳為雄性，暗示王熙鳳身上也有男子氣概。她管理着榮國府上下的大小事務，連作者曹雪芹也誇贊：“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钗一二可齊家。”

還有一個例證是巴金先生的小說《家》裡的鳴鳳。她是高府中的丫鬟，敢愛敢恨。她暗戀着三少爺覺慧，卻被逼嫁給一個馮樂山的老士紳。她不想與覺慧分開，為了與現實抗争，選擇了投湖自盡，和小說中另一個人物——錢梅芬形成了對照。鳴鳳的“鳳”字就表現了她性格中剛烈不屈的一面。

電視劇《少帥》中的于鳳至

在現實中，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例子。比如，少帥張學良的發妻于鳳至：早年幫助張學良協理帥府事務，中年為解救軟禁的張學良積極斡旋，晚年在華爾街股市搏殺賺取财富，可見她是個極有膽識的人。

分析上述例子，我們不禁要問，為何作者在塑造一個英姿飒爽的女統帥時，會給她起一個如此陰柔的名字呢？

出現以上矛盾，并非是作者的疏漏。作者此舉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仔細分析劇情就能發現，霓凰郡主堅毅豁達（穆）的女統帥形象隻是電視劇給人的直觀印象，她還有一個潛在的婉娈柔美（霓凰）形象。

少年林殊和霓凰

也就是說，霓凰郡主這一人物形象有兩重：一個是住在内心世界裡，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且需要被呵護的本我；另一個則是獨立肩負責任時形成的後天的社會化人格。前者是和林殊一起在河邊練劍的少女，後者是身披甲胄的女統帥。後一種人格是在本我基礎上進行的疊加，有點孔子所謂“繪事後素”的意味。造成這種人格上的分化的原因當屬兩件事：戀人林殊和父親穆深的相繼離開。前者帶走了霓凰郡主當下的美好生活以及對未來的憧憬，後者則增加了她肩上的重擔。

霓凰郡主

因此，她不得不獨立面對波谲雲詭的朝局，并勉力承擔。這并非她的本願，而是命運的強加。《詩經》中的“逝将去女，适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也許能反映出她對現實的無奈。為此，她隻能從曾經的美好中汲取些許溫暖。

這就是她恪守與林氏的舊約、主觀上拒絕承認林氏一族為叛臣的原因。

夏冬的話中透露出了郡主的執拗

她得知梅長蘇即是林殊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真情，象征着她隻有和林殊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展現出本我。對于霓凰郡主，林殊不僅代表了一份深摯的愛情，還象征了她理想中美好生活的圖景。

長亭相認

因此，她才會患得患失，

感受到來自宮羽的挑戰

才會擔心得而複失，

相期十年

今生不得，期之來生。

來生之約

這讓我想起了冰心在《往事》中提出的“來生論”：

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霓凰郡主之所以對來生依然有所期待，是因為她認為生命并非乏味和單調兩種形态，她心中始終有一種對理想生活的信念。既然往者不可複現，當下求索不得，就隻能期之來世。

佛經有雲：

汝愛我心，我憐汝意，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束縛。

電視劇裡，梅長蘇病殁于前線。對霓凰郡主來說，原本可望而可即的美好竟稍縱即逝，變成了觸不可及。佛所說的七苦中包含有“愛離别”、“求不得”，霓凰郡主深受此兩苦。

梅長蘇寫給霓凰郡主的信

這一點，霓凰郡主和穆桂英是很不同的。霓凰郡主内心還是向往琴瑟和鳴的簡單生活的。穆桂英則是一種“大女主”的形象。穆桂英挂帥、十二寡婦征西，這一系列情節表現出了穆桂英在家國大義面前的當仁不讓。不過，這也使得穆桂英的藝術形象較為單薄。正如北京大學的戴錦華教授說的那樣，“大女主”的藝術形象往往是對男性邏輯的一種複刻。

“大女主”的邏輯

相比之下，霓凰郡主的形象則更加真實。她試圖擺脫外界加給她的角色，返璞歸真，在劇中就能看出這種不自覺地流露。

對命運的無奈

其實，霓凰郡主的内心世界和花木蘭是比較相似的。花木蘭替父從軍，霓凰郡主代幼弟掌管王府，都是外界變化促使她們做出的不得已的選擇，并非她們的本願。在戰争結束後，花木蘭拒絕了天子的封賞：“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裡足，送兒還故鄉。”回家之後，她“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裝，當窗理雲鬓，對鏡貼花黃”，象征着她從被扭曲的生活中回到了原本的生活。在那裡有“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将；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的天倫之樂。

電影《花木蘭》

霓凰郡主卻無法和梅長蘇長相厮守，隻能繼續生活在穆王府裡，在新一輪的政治鬥争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努力維護雲南藩鎮的利益。

高湛一語道破宮廷政治的玄機

巧合的是，在文學和曆史交織的世界裡，花木蘭和霓凰郡主生活的年代約略相同，都處于南北朝時期。花木蘭是北朝人，霓凰郡主是南朝人。兩人雖處于對立的政權中，卻對生活有着相似的憧憬。最後，一個得償所願，一個心懷遺憾。這也算是一種文學上的比較吧。

梅長蘇來到金陵的真實目的是什麼，恐怕并非隻是為了平反赤焰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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