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英國的時候，腦海中滿是之前形成的對這個國家的刻闆印象。然而這些“先驗知識”卻随着真切生活的不斷深入逐漸發生着改變。于是覺得，“生活在别處”，既是在修正對世界的認知，也是一個重新了解自己的過程。這一點在我做了助教之後體會頗深。

就愛丁堡大學而言，這裡不僅有專門的中國研究專業，還擁有蘇格蘭地區唯一一所孔子學院。我所在的文學、語言與文化學院亞洲研究系針對中國研究方向開設了很多相關課程，其中“中國近現代史”系統介紹了17世紀以來中國曆史和社會發展進程中的重大事件，也是我擔任助教的兩年中主要負責的科目。

愛丁堡大學圖書館後的大草坪，是我們課餘時間裡散步、聊天、休息的地方。（谷田/圖）

英國大學的課程設置和國内大學在形式上有些不同。以“中國近現代史”為例，這門課是亞洲研究的必修課以及全校選修課，主要面向一、二年級的本科生開設。授課内容以周為單位分為不同的主題，學生每周上課兩次：一節lecture，側重知識的傳達，通常由不同研究領域的老師以大班授課的方式輪流講解知識點；一節tutorial，側重知識的運用，所有學生會被分成15-20人不等的幾個小組，在助教的帶領下對lecture上學到的内容進行深入讨論。這種小班研讨課是國内大學裡不太常見的形式，也是我覺得最有挑戰，收獲最大的學習方式。

作為全英乃至世界的頂尖大學之一，愛丁堡大學向來都以其自由和寬容的學術環境為自豪。在我的助教合同的第一頁上，清楚地寫明了學校在鼓勵和保護學術自由方面的規定：所有教職工都有權利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内依照個人意志表達自己的思想，以及對某些敏感争議話題進行公開探讨、質疑，或反對。可以說，這一積極的立場為正常的學術活動創造了良性健康的環境。當教師的言論自由得到充分保證，學生才能夠在不斷的獨立思考中獲得屬于自己的批判精神。

盛夏，王子街花園，濃縮了愛丁堡最美的景緻。（谷田/圖）

每年八月份的國際藝術節，來自各地的藝術家和遊客，會把愛丁堡變成全世界最歡樂最迷人的地方。（谷田/圖）

這一特征在我的課堂中體現得十分明顯。對于這些平均年齡不過二十歲的外國年輕人來說，中國曆史畢竟非常遙遠和陌生，因此文字和影像資料便成了他們獲取知識的主要渠道。但他們在學習過程中卻從不一味地盲目接受，而是努力融入自己的思考。例如，在評價辛亥革命的曆史意義時，相比課本中側重強調其對中國社會形态的改變，我的學生更多關注了西方觀念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所起到的持續不斷的影響力和作用力。而在分析清朝滅亡的原因時，學生們沒有滿足于課本中對具體事件的簡單羅列，而是自發分為“内因主導派”和“外因主導派”，結合自己搜集的材料有理有據地激烈辯論。人文學科的基本屬性決定了研讨課上涉及的很多問題都沒有唯一正确的答案，這也恰恰為獨立思考提供了很好的發揮空間。思想的交鋒常常帶來對同一事物的多角度解讀，而作為老師的我也從中受益良多。

自由的學術環境使學生能以更加包容的态度面對不同的聲音。記得在學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大躍進”時期的曆史時，課本的配圖是一些當時盛行的以“超英趕美”為口号的宣傳畫，其中不乏有對西方國家進行矮化或醜化的形象。上課前我還有些隐隐的擔憂，不知道這些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會如何看待這樣的情況。但他們的反應又一次令我驚訝。來自英國、法國和俄羅斯的學生說，二戰和冷戰時期在他們國家也有大量類似的針對德國和美國的宣傳畫，而無論醜化别人的一方還是被醜化的一方都表示，這些來自他人的解讀是特定曆史階段和意識形态環境中的産物，他們并不會因此感到氣憤，反而覺得從别國曆史中認識自己國家的另外一面是件很有趣也很有必要的事。這種客觀的立場讓我感受到這些年輕人在面對曆史的時候，并非一味去苛求所謂的“真理”，而是将史料看作一種含有主觀立場的叙述方式。每個國家都有講述自己過往的方法，立場不同的人們往往會對同一事物産生不同的解讀。而面對分歧的時候，我們首先要做的或許不是試圖否認，而是應該試着去思考産生分歧的原因。因為尊重本身，就是理解的起點。

嚴冬，看書累了的時候偶爾擡眼看到的辦公室窗外的景色。（谷田/圖）

一位英國學生曾經在課堂上問我：“中國為什麼在領土問題上如此敏感？”我問他：“蘇格蘭鬧獨立的時候，英國政府又是什麼态度呢？”他聽後若有所思，然後笑了笑說：“呃，我明白了。”結課後他專門給我寫來郵件說到：在上這門課之前，我對中國的印象隻是停留在地廣人多、廉價勞動力、工業污染等一些非常表面和碎片化的層面中。而當我學習了她的曆史，了解了她在近現代社會進程中所經曆過的屈辱、掙紮、和奮鬥，我明白了當今中國為何在維護領土安全和國家主權時态度如此強硬。我更對她今天的發展成果感到肅然起敬。

2014年蘇格蘭獨立公投前夕，獨立派在愛丁堡的地标亞瑟王座山上打出口号，支持獨立。（谷田/圖）

這段“在别人的眼中看自己”的經曆使我開始思考自己留學的意義。對于我來說，留學的最重要的收獲，不僅是為自身建構更加專業和嚴謹的學術體系，更是在多元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下，學會以一種文化平等和互相尊重的心态，去客觀地了解别國文化，并向他人介紹我們的民族文化。而在中國對世界張開懷抱，更加頻繁地與其他國家産生互動的今天，講好中國故事，堅持民族文化的自信，便成為了每一個中國留學生不能忽視的責任。隻有在各種文化的平等交流中，我們才能打破各自固有的成見，客觀全面地認識各個民族的發展曆程。而一旦身處其中，“世界”這個原本隻存在于書本和平面媒體中的抽象概念，就會被具體化為身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它可以是一束好奇的目光，也可以是一個會意的微笑，甚至可以是一些無心的誤解抑或刻意的偏見。隻有摒棄因自居一隅便認為真理在握的思維定勢，才能以一種更加開放和寬容的心态去感受異質文化的豐富和多元。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試圖在他者的注視中構建自己文化身份的人，都在組成着别人眼中的“世界”。

冬季畢業典禮，以學院為單位分批舉行。不同顔色的袍子代表不同學位，導師們也會穿上各自當年的畢業服。（谷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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