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公元1125年,中國曆史上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金軍俘擄了逃亡中的大遼天祚帝。就這樣,“蕭峰大俠”所在的契丹帝國,被一個剛建立十來年的小小金國給滅了。
正所謂“唇亡齒寒”,金國又馬上兵分兩路南下侵略宋朝,北宋風雨飄搖,危在旦夕。
危急時刻,一個叫陸宰的北宋官員,快馬加鞭趕到中央彙報工作。而他的夫人唐氏由于身懷六甲,隻能挺着大肚子改走水路。船還沒靠岸,一片哭啼聲中,陸宰的第三個孩子在船上降生了。他給孩子取了一個很符合當時意境的名字,陸遊。
這孩子一出生,就注定是當官的。
為啥這麼說呢?陸遊爺爺的爺爺是進士,北宋的高級官員;爺爺是王安石的徒弟,大作家;爸爸是藏書萬卷的知識分子,媽媽是宰相的孫女,妥妥的公務員世家。
按理說,陸遊這輩子将衣食無憂,仕途無量,随便就能登上人身巅峰……
陸家有一隻精美的家傳鳳钗,傳内不傳外,這次為了兒媳,他們決定以鳳钗作為信物,與唐家定親。
那年,陸遊19歲,唐婉16歲,他們官宣領證了。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結婚那天,高朋滿座,歡聲笑語,而整個紹興城的單身狗卻無語凝噎。
文藝青年婚後的生活畫面是這樣的:
婉妹喝茶他在旁邊寫詩,她撫琴他在旁邊舞劍,琴瑟和鳴,好一對鴛鴦夫妻。
不過他們最愛的,還是去沈園踏青,拍拍照,發發朋友圈秀恩愛。
沈園邊上有家專釀黃縢酒的百年老字号,和唐婉一樣都是陸遊的心頭愛,每次去必喝,每回喝必醉。
那次他又喝多了,牽起婉妹的紅酥手,一首旖旎的抒情詩《春日》張口就來:
方池潋潋碧波平,曲徑纖纖細草生。 席地幙天君但醉,苦無多日是清明。俗話說,婆媳關系,千古難題。
就像《孔雀東南飛》裡封建禮教下的愛情悲劇,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陸遊唐婉身上。
結婚幾年來,唐婉的肚子始終沒個動靜。
陸媽媽急了,怕媳婦把兒子的前途給耽誤了,就命令陸遊休了唐婉。
後來,陸遊又掏錢偷偷給唐婉蓋了棟别墅,兩人轉為地下情。
唐婉:遊哥,難道我們要這樣偷偷摸摸過一輩子嗎?
陸遊:婉妹,你要相信我,給我點時間……
再後來,陸遊“包養”唐婉的事情暴露了,陸媽媽又命令兒子迎娶隔壁賢惠的小王。
沒想到婚後一年,這位王姑娘就給陸遊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唐婉欲哭無淚啊,誰讓自己的肚子不争氣呢。
她留下了那支定情鳳钗,默默離開了陸遊。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曾經一起走,卻走失在婚後的十字路口。
偏偏就在這十字路口,一個高富帥走進了唐婉的生活。
他願意包容她被休,甚至包容她生不了孩子。
這個絕世好男人,叫趙士程,南宋宗室,妥妥的皇家血脈。
他愛慕她的才華和美貌,她欣賞他的氣度和溫柔。
他們領證結婚了,此後陸遊和唐婉數年不曾見面。
如果沒有後來的“沈園偶遇”,他們或許從此相忘于江湖,陸遊不會被世人叫做“情種”,
《钗頭鳳》也不會被千古傳誦。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該來的早晚要來。
那年,陸遊三十而立。
一個春日,他在城中閑逛,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唐婉,有意無意走進了沈園。
沈園楊柳依依,春色宜人。逛着逛着,陸遊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不是唐婉嗎?!
他一激動,就走上去寒暄:
“婉妹,真的是你,你知道這幾年我有多想你嗎!”
旁邊的趙士程有點尴尬,唐婉趕緊打圓場:“請陸大人自重,我現在叫趙夫人。”
話雖這麼說,唐婉心裡還是有陸遊的。她在征得趙士程的同意後,在沈園的那家老字号給陸遊定了一份外賣。
陸遊一看,一桌豐盛的佳肴,還有他最愛的黃縢酒。
苦悶的他一個人喝到爛醉。酒醒,唐婉已經不見蹤影。
離開沈園之前,他在老牆上寫下了這首《钗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沒有你的這些年,我的生活更糟糕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相愛的誓言還在,可情書卻寄不了了。别說了,别說了,别說了。
寫罷,陸遊怏怏離去。
他沒有想到,這一别,竟是與唐婉的訣别。
“兒女情長什麼的,真的很影響我行走江湖!”
從此,陸遊把唐婉放在心底一個柔軟的角落,決心要為家國做一番大事業。
生在兩宋之交,民族的矛盾和家國的不幸,從小便在他心裡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最崇高的理想始終隻有一個:以嶽飛前輩為榜樣,精忠報國。
在28歲那年,陸遊就已經參加了一場考試。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立馬給了第一,就連秦桧的孫子也排在陸遊後面。沒錯,就是那個害死嶽飛的大反派秦桧。
秦桧怒了,取消了陸遊的成績:姓陸這小子,兩年内給我禁考!
年紀輕輕就被壞人給盯上,陸遊這輩子要倒黴。
好在5年後,秦桧這個老家夥終于死了,陸遊才正式踏入官場,當一個小文員。
陸遊拿着白菜價的工資,卻操着國家重點工程的心: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阖棺。 ——《病起書懷》“雖然我陸某人職位低微,但從小到大從沒敢忘記國事啊。”
兢兢業業幹了好些年,他終于有資格給皇帝遞上請柬:陛下呀,出兵北伐吧,一味求和不是辦法,當年北宋被金人所滅,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啊。
陸遊那個激動啊,當場淚灑朝堂,有詩為證:
後生誰記當年事,淚濺龍床請北征。 ——《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陸遊感動了自己,還差點感動了皇帝。
偌大的辦公室裡居然全是求和派,陸遊一個主戰派孤零零的,他時常心想:你們這些慫包,我們不一樣!
這也是為什麼,陸遊最喜歡詠梅的原因:
驿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蔔算子·詠梅》梅花,寒冬臘月獨自盛開,聖潔,清高,就像陸遊,有理想,有骨氣。
後來,陸遊終于不再是一個人,一個懂他、支持他的知己出現了。
這個人,是來自山東濟南的靓仔辛棄疾。
辛棄疾比陸遊小15歲,也是一個主張北伐複國的愛國青年。
某年,這對好基友相遇相識了。
陸遊欣賞這個有沖勁的年輕人,提筆就給他寫了一首長詩,其中有幾句是這麼寫的:
稼軒落筆淩鮑謝,避退聲名稱學稼。 十年高卧不出門,參透南宗牧牛話。 大材小用古所歎,管仲蕭何實流亞。 中原麟鳳争自奮,殘虜犬羊何足吓。意思是說,你辛稼軒比謝安那幾個家夥有才華多了,留在農村種田簡直浪費人才。如今聽說你卧龍出山,金國那幫犬羊已經吓得腿軟了。
官場日常互吹的話雖然好聽,然而在苟且偷安的南宋,像這哥倆這樣的“北伐愛好者”,注定不得志。
兩個懷才不遇的落寞文人,惺惺相惜,就連文風也是一脈相承:
陸遊回首投筆從戎時的氣魄,寫下“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辛棄疾回憶戰場生活時也寫下“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陸遊借古諷今,拿諸三國葛亮來比喻自己,寫下“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辛棄疾看了,也要懷念一下三國英雄:“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陸遊看着鏡子裡的白發,不甘心地寫“有誰知,鬓雖殘,心未死”;辛棄疾夜裡挑燈看劍,也不甘心地寫下“了卻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陸遊到鄉下玩農家樂迷了路,寫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辛棄疾夜裡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也寫下“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别看上學時老師要求背誦的陸遊詩詞不多,但陸遊是真正的高産作家。
他一生埋頭創作了9000多首詩詞,其中大部分都是愛國詩。
比如這些傳頌千古的句子:
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自從和唐婉沈園分别後,他的筆下那些吟風弄月的婉約詞全沒了,夢裡都是鐵馬冰河,刀光劍影。
但在陸遊心裡那塊最柔軟的地方,一定是屬于唐婉的,沒人看到他在軍營裡流下情思的淚。
因為他流淚的時候,從來不讓人看見。
和陸遊在沈園偶遇後,唐婉對他始終心有挂念。
一支鳳钗兩端情,緣盡情難了,虐緣啊。
有一天她又來到沈園,沒找到陸遊的身影,卻看見了牆上署名“陸遊”的那首《钗頭鳳》。
唐婉反反複複念了幾遍,泣不成聲。
臨走前,她也在牆上寫下了一首誰讀誰落淚的《钗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要平衡這五味雜陳的心境,難啊,難啊,真的好難啊!
為掩藏這無法啟齒的心事,我隻好瞞啊,瞞啊,瞞啊!
寫下這首詞後沒多久,唐婉郁郁而終。一代佳人,就此凋零。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唐婉死後,給趙士程提親的人都踏破了門檻,可這位黃金剩男終身不娶。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幾十年後元好問寫下的這首《雁丘詞》,說的大概就是陸遊、唐婉和趙士程這仨的苦命三角戀吧。
多年後陸遊重遊沈園,拂去牆上的塵埃,才看見了這首署名“唐婉”的《钗頭鳳》。
陸遊傷心欲絕,沈園從此便成了他睹物思人的念想。
古稀之年,陸遊數次來到沈園,寫下了思念唐婉的《沈園二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他在夢裡和唐婉幽會,有那一雙紅酥手,那一壺黃縢酒。
可是這夢啊,醒得太早。
公元1203年,朝廷啟用辛棄疾,陸遊寫詩勉勵。
3年後,陸遊81歲了。聽到朝廷要對金作戰的消息,病床上的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提筆寫下了一首《老馬行》,為軍隊鼓舞士氣。
“我一匹老馬還想馳騁疆場,你們年輕人還有什麼理由認慫!”
可惜那時閑散多年的宋軍,根本不是金兵的對手,铩羽而歸,元氣大傷,再也沒有了北伐的資本。
這次北伐的失敗,也徹底擊垮了陸遊。
陸遊的一生都在渴望北伐,活了85歲,輔佐的皇帝死了好幾個,他還在堅強的活着。
八十五歲那年的除夕夜,他寫下了最後一首《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然後,他把兒子們叫到床邊:
“孩子們,我軍北定中原的那天,一定要燒香燒紙告訴你爹啊!”
“爹您放心,總會等到那天的,您還有什麼未了心願嗎?”
隻見陸遊吃力地從衣服裡掏出一支鳳钗,緊緊拳卧在手裡,緩緩說道:
“對了,你們祭拜我的時候,千萬别弄錯了,用的是沈園那家老店釀的黃縢酒……”
參考資料:吳俣陽:《願我如星君如月》朱東潤:《陸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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