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小說書名總是有着奇特的質感和吸引力,它有在提示小說的内容,但在翻開之前,卻又完全無法從書名推測出任何内容的蛛絲馬迹。
最近的《刺殺騎士團長》、《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更早些的《舞、舞、舞》《奇鳥行狀錄》都是如此。
而這本出版于1985年的早期作品《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對我來說就是其中的典型,到底世界盡頭是哪裡,冷酷仙境又是什麼,這本書會講些什麼,完全無從想象。
這陣子終于翻出這本書,斷斷續續的花了四五天讀完。
雖然長期被視為諾獎的候補之一,但卻又獲得了暢銷書作家般的商業成功,村上春樹也免不了遭到各種質疑,其中一個常見的點,就是他小說的主人公總是30多歲的男性,好像村上春樹本人也在30歲過後就停止了成長,永遠在回望那段人生的黃金歲月。
在寫《刺殺騎士團長》時,村上已近古稀之年,而小說的主人公仍然設定在30幾歲,會有人懷疑作者是否還能準确描繪30歲時的心理與行為邏輯也是在所難免。
我倒無意去質疑這種質疑,不過這本《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發表于1985年,倒推一兩年的寫作時間,村上也剛好是30中半的年紀,與書中主人公正是同輩,如果說想知道30幾歲的村上春樹是如何思考的,這本小說應該就是不二之選。
另外,昨天我也開始讀起了《刺殺騎士團長》,主要動力就是想看看65歲的村上和35歲時的他,在描寫30幾歲的主人公時究竟有什麼區别?
隻是單純的好奇,因為無論結果如何其實都證明不了什麼,因為對于意在批評的人來說,如果沒有區别正說明了村上的原地踏步,沒有成長,而如果有區别,則又可以說,果然65歲已經無法揣摩30歲的人生了。當然,站在贊揚的立場,反過來解讀也依然成立。
說回《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這本書真的就分成了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兩個場景,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方式交叉推進,一章世界盡頭,一章冷酷仙境,如此往複。
冷酷仙境就是現實世界,具體來說就是東京,而世界盡頭則是“異世界”,一個有着獨角獸和别樣規則的奇異小鎮,卻被作者描述的極盡詳實,從小鎮的布局、生态、四季變化到裡面的居民及其職業,仿佛這裡才是現實,而東京則是一場怪異的夢。
這樣交叉推進兩個世界的故事,卻并沒有割裂之感,小說開始不久,我們就會開始看到兩個世界間的某種聯系,然後一步步走向最終的交彙。
如果硬要把小說分成文學和通俗兩類,村上春樹的作品怎麼都應該在文學那一側,而在文學那邊,他的作品又是最“好讀”的之一,說好讀不是簡單,而是他很注重文字的趣味性和生活的細節,所以即便暫時沒能理解一些深層的隐喻,小說中的人物塑造與互動時的古靈精怪仍然會讓人興味盎然的讀下去。
這本書中最先引起我注意的就是第一個主要女性角色的登場,這是個胖女孩,而村上春樹對胖女孩的描寫我的确是沒在别處見過:
門外是走廊,走廊裡立着一個女郎。女郎年輕體胖,身穿粉紅色西服套裙,腳上是粉紅色高跟鞋。套裙手工精良,質地光鮮流暢。她的臉龐也同樣光鮮可人…
女郎圓鼓鼓地胖。固然年輕固然漂亮,但她委實胖得可觀。年輕漂亮的女郎身體發胖,我總覺得有點奇妙。我跟在她後頭邊走邊一直打量她的脖頸、手腕和腿腳。身體胖墩墩的全是肉,仿佛夜裡落了一層無聲的厚雪。
而随着故事的推進,這個胖女孩的特異之處才會逐次展開,總之是個神人,一個現實中不可能存在,但類似的精神特質卻會在一些人身上偶爾閃現的角色,所以離奇卻又真實。
然後是“吃”,村上的書中總有很多音樂與美食,他喜歡的音樂我大多不熟,所以注意力就總被“吃”所吸引。
臨近尾聲,主人公和另一位主要女性角色就有這麼一場氣吞山河的大吃,讀起來是相當過瘾:
店内不很寬敞,隻有三張餐桌和一張可兼作餐桌的櫃台。身紮圍裙的男侍把我們領進最裡面的餐桌。桌子靠窗,窗外可望見梅枝。
“喝的東西,葡萄酒可好?”女孩問。
“随你。”
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無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地同男侍商議的時間裡,我觀賞着窗外的梅樹。意大利風味飯店的院裡栽梅樹,這點總像有些不倫不類,實際上也許不足為奇。意大利也可能有梅樹,連法國都有水獺。葡萄酒定下後,我們打開菜單研究起來。點菜很費時間。先來個冷盤加小蝦色拉(淋草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蛎、意式牛肝醬、炖墨魚、奶油茄瓜、醋漬公魚。面食我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細面條。
“嗳,再另要個澆魚醬的通心面,每人一半怎麼樣?”她提議。
“好啊!”我說。
“魚今天什麼樣的好?”她問男侍。
“有新鮮的鲈魚進來。”男侍說,“來個巴旦豆焖鲈魚如何?”
“好的。”
“我也同樣。”我說,“再加個菠菜色拉和蘑菇飯。”
“我加個清煮菜和意式番茄炒飯。”
“炒飯裡有相當分量……”男侍不無擔心地說。
“沒關系,我從昨天早上就幾乎沒吃東西,她是胃擴張。”我說。
“就像黑洞。”她說。
“明白了。”男侍說。
“飯後要葡萄汁、檸檬酥和蒸餾咖啡。”她加上一句。
“我也是。”我說。
男侍花了好些時間才寫好菜單。他離開後,女孩粲然一笑,看着我的臉。
“不至于為配合我才點那麼多東西吧?”
“真的是餓了。”我說,“好久都沒餓到這個程度了。”
“妙極!”她說,“我不相信飯量小的人,總懷疑那種人在别的地方補充給養。你說是不?”…
冷盤上來不止一個,我們便悶頭吃了一會。味道清淡質樸,材料也夠新鮮。牡蛎像剛從海底撈出來一般縮成一團,帶有其賴以生息的大海的氣息。
“對了,獨角獸的事進行得可順利?”她邊用叉子剝殼裡的牡蛎邊問。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魚汁,“基本告一段落。”
說着,我把茄子盤推給她,她則把公魚盤轉過來…
冷盤撤掉後,面條端了上來。強烈的饑餓感仍在持續。六個冷盤幾乎未在我體内空洞留下任何痕迹。我在較短時間裡将相當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魚醬通心面吞了一半。吃掉這許多之後,一團漆黑中才好像現出一線燈光。
吃罷面食等鲈魚端來的時間裡,我們接着喝葡萄酒…
我們吃掉鲈魚,飯也吃得一粒不剩。我的饑餓感的空洞終于見底了。
“鲈魚真香!”她心滿意足地說。
“奶油調味醬在做法上是有訣竅的。”我說,“把青蔥切得細細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燒好。燒時稍一疏忽味道就報銷了。”
“喜歡燒菜?”
“自十九世紀以來,燒菜這東西幾乎沒有進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這樣。材料的鮮度、工序、味道、美感,這些永不進化。”
“這裡的檸檬酥很好吃,”她說,“還能吃?”
“沒問題!”若是檸檬酥,吃五個都不在話下。
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檸檬酥,喝了蒸餾咖啡。檸檬酥确實可口。飯後甜品這東西必須這樣才行。蒸餾咖啡口感甚是厚潤,仿佛可以盛在手心裡。
我們剛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投入各自巨大的空洞,領班廚師便前來緻意。我們告訴他吃得非常滿意。
“承蒙吃了這麼多,作為我們也算做得值得。”廚師說道,“即使在意大利,能吃這許多的也沒有幾位。”
“謝謝。”我說。
領班廚師回制作間後,我們叫來男侍,又各自要了一杯蒸餾咖啡。
“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禮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個。”女孩說。
“還能吃哩。”
“我家有冷凍比薩餅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
“不壞。”我應道。
到此,一頓飯才算吃完,接下來二人還要回到公寓繼續喝酒吃披薩。
真的,讀這段的時候,硬是把我給讀餓了。
為了不劇透,所以完全沒提小說的主幹部分,雖然寫于30多年前,但小說處理的主題其實與當下非常切合,甚至可以說比小說出版時的1985年更加切合。
人與自我與社會的關系,城市與科技對人的影響,甚至于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的影子,當然還有當時冷戰的背景。
隻看表層,這是個充滿奇幻色彩的幻想小說,故事離奇、語言幽默、人物互動充滿怪異的張力。
往深些讀,大量隐喻貫穿始終,有些相對淺顯易懂,有些在看到别人的解讀時會不自覺地感慨原來還能這麼理解,村上幾乎不會對自己的作品進行解讀,所以隻要前後邏輯自洽,如何解讀也是悉聽尊便。
一本很有趣的書,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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