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平

柳宗元的五言四句《江雪》寫到：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有人發現，這首詩首句藏了“千萬孤獨”四個字。但也有人認為，這是用當代人的語言方式和思維習慣去理解古人的作品。在古代漢語裡就沒有孤獨這個詞語，但是古代漢語裡确實有孤和獨這倆個單音節詞語。所以，我有理由認為柳河東先生在詩裡表達的就是人生就是無盡的孤和獨的意思。

這首詩起句首先就是一個超遠的大景，不用一個表達色彩的字卻給我們展現出一個白雪皚皚、了無生機的酷寒景象。眼前千山暮雪，就連一隻飛鳥也不見了蹤影。千山之中的萬千條道路，在一片蒼白之中，連一個人影子也不會有的。

接着，柳河東的鏡頭嗖的一下拉了回來，讓我們看到的是孤舟上坐着一個蓑笠翁，在寒江雪之中孤獨垂釣。千載之下，我們不得不佩服他是一個極高明的攝影師，蒙太奇手法用的極好。千山萬徑鳥獸空，一年倏忽餘一冬。一舟一蓑一戴笠，一江一影一釣翁。他能釣到的是什麼呢？蒼茫天地之間，一隻小舟一個人，這種大與小的對比，一下子就突出了人物的渺小，而這種渺小正是通過這特定的意象，也就是與世隔絕的寒江孤影所表現的。如果一個人坐在房子裡是感覺不到他的渺小孤寂的。這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真不由得讓人念天地悠悠，獨怆然而涕下！

有人發現這首詩是一首藏頭詩，很快就有專家說這4個字并不是古代漢語的表達方式。在古代漢語裡沒有千萬和孤獨這個詞。但是仔細的研究這首詩，我們會發現。這首詩加強表達的是千、萬、孤、獨這4個單音節詞所包含的意思。

柳河東要表達的本來就不是現代人所謂的孤單寂寞的意思，而是孤和獨的意思。河東先生一生命運是多災多難。21歲考中進士，卻不幸喪父。妻子孕而不育，死。他在《祭弟宗直文》中說“吾又未有男子”。後來再娶親後他的女兒和娘因病去世，年僅十歲。柳很悲傷，寫了《下殇女子墓磚記》。他的仕途也是極坎坷，此處不贅。他47因病去世，長子周六，年四歲；次子周七是遺腹子；大女兒殷賢不到十歲。他的一生和他的親人子女，不正是孤和獨的嗎？幼喪父，老喪子。這豈是現代人簡單浮誇的一個孤單寂寞能解釋得了的。這正是柳河東先生千萬孤、獨啊。千萬人之中，唯有河東先生有千萬之孤獨。

柳宗元，山西永濟人，出生于長安。

公元805年到815年之間，柳宗元被貶到永州擔任司馬。這就是永貞革新年間有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也就是在這個期間他寫出了這首詩。柳宗元本人作為一個文學家，哲學家，思想家。他被人所稱道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散文和寓言，他後世稱為唐宋八大家之一。1200年之前，他們所發起的古文運動。就像是一場提前了1000多年的新文化運動。但是他這首詩，以區區20個字，在唐詩的大廈中成為一個不可磨滅的亮點。絕對也不會是偶然的。因為他把漢字的魅力用到了極緻，他把詩歌的超脫發揮到極緻。以至于千百年來一下子就可以輕易的擊中了每一個人的心靈。

我還要說的是，這首詩采用的是仄聲韻，絕，滅，雪！讀起來沉悶短促，從音律上也非常恰當地傳達了作者的内心情緒。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連起來也是很有意思的，也是對首句千萬孤獨的最後注腳。絕，是窮盡、到頭、完了、死的意思。滅是消失、喪亡，不存在的意思。翁是人生最後一個階段，也是最接近死亡的一個時期。雪是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的最後一個天象。這4個字表達的死寂、茫然、絕望！傳達給我們的是多麼的無助和徹骨的苦寒啊。千山象征着人世間，鳥是人生的希望，可是所有的希望全部破滅。萬徑是人生的種種可能，然而一切能走的路都不能踏足，在江天茫茫之間，千山萬徑鳥獸空，一年倏忽餘一冬。一舟一蓑一戴笠，一江一影一釣翁。一個行将就木的人，在這塵世間還能釣到什麼呢？這種孤，這個獨，在大千世界之間，萬千條人生旅途中，怎麼使我們現代人一個寂寞呀，孤獨呀所能涵蓋了的。

讀詩一定要學會知人論世，也就是要了解作者和它的寫作背景。這樣才能更好的幫助我們了解作者寫這首詩時的意圖。柳宗元是信佛的，他年輕時喪父，壯年喪子，仕途不暢。所以它傳達的是人在世界之間的絕對獨立，那就是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任他千萬繁華，所謂春花秋月，最終歸于一場冬雪。不過一舟虛度。人世苦海茫茫，止步即是回頭。

今天我們重新賞析這首詩，當然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去切入。那就是在浮華喧嚣中尋找一份心靈的甯靜。千山無鳥，萬徑乏人。天寒地凍，一派死寂，這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也可以穩坐船頭，定下心來，執好釣杆，向大自然去釣一份隻屬于我們自己的“魚”。這也許是從積極的意義去讀這首詩給我們的啟示吧。[呲牙]

無論怎麼樣，千載之後讀這首詩，還是讓人唏噓不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大的孤和獨嗎？當然我們可以說作者寫這首詩的時候，也許沒有想到這些。但是我們知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古往今來那麼多美妙的文章，與每一個賞讀者的心境，總是在某一個時刻，天衣無縫的對接起來。到那個時候，作者本初的意思也許并不是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它獲得了不同年代、不同人的共鳴和認可。這也許正是我們中國古代詩詞的魅力，也正是一切美好的文學作品的魅力。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世界上最厲害的不是權勢和威力，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就是思想。思想的鋒芒能在幾千年之後也可以很輕易的撕開哪怕是最浪冷漠的人最冰冷的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一曲江雪起，千載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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