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丨張建國 編輯丨文姐
如果不是這山看着那山高,我腳下的這山巅,應該就是我所極目内的最高山了。在我眼前,我所看到的尾芨溝的山,無論遠觀還是近瞧,都乏味得令人心生厭倦。我開始懷念齊魯青未了的泰山;懷念造化鐘神秀的江南的每一塊布滿青苔的山石,也懷念我的家的平原上的青草。而我的腳下,在這人間四月天,本應春暖花開的季節,還是冬的蒼涼與蕭瑟。就是那牧羊人,在羊群的引領下漫山遍野地尋找,都覓不到一絲春意。
即是我站在這樣高的山上,即使我能看的再遠一點,我都不能确定今年的春色,是始于我心,還是漫于荒野。一座座無生命的山,隻不過是一堆堆超級土疙瘩,綿延起伏在蒼茫的大地上。
我所在的山腳下有一個村莊,一個死寂的封門村;我常常幽靈樣出現在這個村莊的大街小巷,似乎這樣地走下去,就能走回遠古的洪荒,就能走回生命的始點與終點。
藏在山坳裡的村莊,沒有雞鳴,沒有犬吠,沒有炊煙,沒有人迹。有的院落挂一把鏽鎖;有的院落木門腐朽地被風吹倒;有的院落門鎖緊閉牆垣坍塌。走在這樣荒草埋徑的廢園,我惑于自己是死去還是活着?
走累了,休息在一個羊臭味的栅欄門前。我知道隻有這樣的地方,才會等來人的腳步聲。夕陽西下,幹燥的空氣裡不似江南暮霭重重。當我看不到太陽時,似乎聽到了羊群歸來。真的是羊群的歸來,羊蹄踏在青石闆上,嘚嘚嘚,似夜神敲擊暮鼓。頭羊來了,它的“妻妾子孫”蜂擁其後,由一個牆洞呼呼隆隆地入圈。在羊群的後邊,一隻牧羊犬,搖着尾巴友好地看着我。手執羊鞭的牧羊人,佝偻着身影在我眼前慢慢地清晰起來。
寂寂村落,孤獨的牧羊人;後來的日子裡,我成了他的常客。
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發财——這個古老村莊的最後的守護人,煮一壺茶,與我說起過往。他說:
都走了,都去了新的更好的家園;我也想走,可我是個牧羊人,我隻能與羊群留下來,這一生也就注定了這樣地走不出山村的命運;生與羊群為伍,死後葬于山崗。有時我都搞不明白,是羊群放牧我的餘生,還是我在放牧羊群。
我童年的快樂時光并不長,那時我爹是生産隊長,在我印象裡,他每天都帶領社員們修水渠做梯田。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傳到村裡一個消息,說是修梯田時挖出了一個古墓。很快,村裡的男女老幼跑出村莊,來到山腳下看熱鬧。
等我跑過去時,沒看到屍體,可能早已化為灰燼,與土地融為一體了。厚重的棺材闆曬在陽光下,旁邊的泥土裡有幾個沒人稀罕的瓷瓶陶罐。那時的人們,生活在這樣的窮鄉僻壤,不知道什麼是古董,也不知道什麼是文物,總認為從墳墓裡出來的東西不吉利,至于後來誰拿走了,并沒有人在意。
看熱鬧的人陸陸續續回莊了,我與娘等着爹收工。人少了才注意到,有個趕毛驢車過路的外鄉人,也混在人群中。外鄉人問大夥,能不能把棺材闆送給他。沒有人吭聲,我娘多說了一句:“你拉走吧。”
煙火人家,歲月無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貧窮的山,還是養育了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莊戶人,如果生活這樣繼續下去,我想我們一家應該是幸福的。
那個晚飯後,是我一生抹不去的噩夢。我娘在洗刷鍋碗,我爹往常一樣飯後吞煙吐霧,我正在玩得高興時,忽然聽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
“你還我的棺材,那是我的房子,你給我送人了,讓我住哪兒?我不能居無定所地流落在荒山野嶺。”
令我們吃驚的是,這說話的男人聲音,正是從我娘的嘴裡說出來的。
我爹很快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連忙沖我娘說:
“你不能上我們家來要,你的房子被一個趕毛驢車的人拉走了,你找他去。”
隻聽那人借我娘的口說:“我也不是不講理,是你老婆給我送人的,我隻能找你們家讨要。”
我不知道我的娘為什麼像一個男人樣說話,吓得我趕緊藏在爹的懷裡,恐懼地看着娘怪模怪樣地說着怪言怪語的話。
爹把我送出門外,對我說:“叫你六奶奶去。”
我飛到六奶奶家,向她訴說了娘的狀況。六奶奶沒等聽我說完,拿着香和黃表紙,攆着小腳,急急忙忙向我家趕。
我家擠滿了左鄰右舍,大夥七言八語地說着原諒的話,見六奶奶來了便都默不作聲。我娘見到六奶奶,還是以陌生男人的口音,說起要棺材闆的事。六奶奶聽罷,也是好言好語相勸。責備我娘不懂事,沖撞了老人家,且許願燒香燒紙。就這樣折騰了好幾個小時,我娘才恢複了原樣。大夥問她剛才發生的事,我娘一臉懵懂,并無所知。
日子恢複了往常,當我們以為事情都過去了,我娘又犯起了要棺材闆的病。六奶奶出主意請來法師,總是不見長效。我娘的病犯得越來越勤,精神也日漸萎靡。隻要有時間,我爹到處打聽拉走棺材闆的人,一直沒有音信。
我與小夥伴們在村裡,如同沒拴缰繩的小馬駒,到處竄竄跳跳的。那天不知是怎麼就來到村裡吃水的井邊,開始有人在井口蹦過來又蹦過去,這可是好玩又刺激的遊戲。我們七八個小朋友排着隊,在井口來回地跳動。突然間,有人掉了下去,吓得我們哇哇亂叫,一時失了主意。正在緊要關頭,我爹挑了水桶向這邊走,見我們大喊大叫,也就大步趕過來,我們急指着井下,說小英掉下去了。
我爹向井内一看,有個孩子在掙紮,也忘記了井的深,忘記了自己沒有水性,喊一聲快回家叫人,自己就跳了下去。黃土高坡上的人,都是旱鴨子,哪有會水的。村裡人得到消息,拿了繩子跑過來,有人順着繩子下到井裡,沒看到我爹,隻見小英還在水面,就把小英拴好繩子拉了上來。那人再向下一摸,抓到了我爹的手。就這樣我爹死了,還站着把小英托在水面。
我爹死了沒多久,我娘瘋在爹的死與棺材闆的雙重折磨下。雖然我有娘,總覺得我的命運比孤兒還慘。
出于我爹的死是義舉,大隊裡照顧我給生産隊放牛,從此我的身份是放牛娃。每一次放牛走到我爹的墳前,我都求他老人家。我說:
“爹,如今你也是那邊的神了。如果碰到來我們家要棺材闆的那個人,您老人家好好地跟他說說,不要再來找我娘要了。每一次都是我燒香燒紙,那個人才放過我娘。你走了,娘也瘋了。我給隊裡放牛,過得苦啊。”
春去秋來,我在風吹日曬饑寒交迫的日子裡長大。我的同齡人都成家立業了,可我這麼窮又有個瘋娘,讨不到老婆也正常,你說誰願意跟這麼個家有還似無的人過日子。
那天小英的爹來到我家,問我的婚事。按照莊裡輩分,我說三叔,你看看我這不像家的家樣,誰家的閨女肯上咱這個窮窩裡來。三叔說,小英的命是你爹給的,要是你不反對,我就把小英嫁給你。我吃驚地聽三叔說這樣突兀的話,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也是默許了婚事。
三叔回到家跟小英一說,小英自然是哭着不同意。三叔就罵小英說:“人得知恩圖報,你的命,是人家發财他爹拿命換來的。要不是發财他爹拿命換你一命,西山坡上埋着的,不是發财他爹,那裡埋着的就是你。”
小英聽她爹這麼一說,再也回不出一個不字。就這樣,小英跟我結婚了。她用青春在我身上,報答了我爹對她的救命之恩。
自小英嫁到我家來,我娘的病也好了許多。雖然日子還是那樣的貧窮,但我年輕的心是那樣的幸福。自從有了女人,我不再感覺人生的孤單,我的内心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借着月光,我看到發财,那張布滿滄桑的人間苦難的臉上現着紅光,久久地,他沉浸在幸福裡。仿佛小英就在身邊,甜蜜溫情就在心裡懷裡。我沒去打擾他,等他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
月光如水,甯靜的山村夜晚,時光似乎靜止在這一刻。發财點上一袋煙,煙袋鍋子是他父親的遺物,那一明一滅的煙火是什麼?它是發财内心的希望還是失望。是它陪伴了他孤寂的一生,還是他的父親,用另一種形式陪伴在他的身邊。
發财在鞋底一邊磕煙袋鍋一邊說,你别以為我的瘋娘跟街上的瘋子一樣。我娘雖然瘋了,她依舊是我村最美最幹淨的人。村裡人都說,自古至今還沒見過沒聽說過,世上還會有這麼愛美的瘋子。我娘是我見到的最美的娘了。要是她不瘋就好了!
我娘好了大半年的時間就又不行了,我跟小英商量着,我出去找錢給娘治病。可是去哪兒找錢呢?在那個年代是大問題,打聽來打聽去,最後決定上東北去闖一闖。那年春天,我把娘交給小英照顧,戀戀不舍地别過我的妻子,邁上了遠行的列車。
我在東北一個林場做了伐木工人,雖然極盡節儉,總覺得賺的錢不夠給娘看病用,就這樣我忍着對妻子的思念,在東北一熬就是十年。我沒文化,也不懂得托人給家裡寫封信;人在他鄉,家在夢裡;終于懷揣着五千元錢踏上了回家的路。
歸心似箭。車是那樣的慢,路是那樣的長。
當我滿懷希望回到家時,一切恍如隔世。我娘在我走後的第三年,就死在了我爹的墳上,小英把娘埋入土後也改嫁了别人。十年生死兩茫茫,娘死了,妻嫁了。我在世上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剛開始,每天我都呆呆地望着房梁,本想以死來回答這個世界,可不知為什麼,我還是選擇了活下來。從那時,我用闖關東攢的錢買了鞭羊,開始了我的放羊生涯。
我不恨我的老婆,她給過我溫情和希望,直到今天,都當她住娘家還沒回來。我知道将會比小英死得早,求人寫好了遺囑,把這些放羊的錢留下來給她安度晚年。我想,這就是我活下來的信念吧。
片片烏雲遮住了月光,我看不清發财的臉色。但我從他的語氣裡,聽得出他的内心是那樣的平靜。他如同訴說别人的故事,訴說着自己曆經的生死别離。
不覺間,夜已經很深了,發财拍拍身邊的牧羊犬,指指我又指指院門,對着牧羊犬說:“老夥計,你替我把朋友送回家。”牧羊犬似乎聽懂了發财的話,站起來伸個懶腰,沖我搖搖尾巴,轉身向我來時的路上颠颠地走去。
月是靜的,山路是靜的,四野空空曠曠虛虛寂寂。牧羊犬與我在這樣的月色裡,登上了山巅。我蹲下身來擁抱了牧羊犬,指了指來時的路:
“别送了夥計,回去吧,下山的路我自己走。”
牧羊犬溫情地看看我,向回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向我作别。一路小跑消失在夜色裡。
再一次凝望牧羊人的一個人的村莊,不知他睡了沒有!或許,他本就從未“醒過”。
獨立山巅,環顧無聲無息的四野,忽然間孤獨襲上我的心頭。牧羊人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他走不出孤獨的山溝,我走不出自己孤獨的思想。
作者簡介:
張建國,生于上世紀60年代,山東利津人。遠離城市的喧嚣繁雜,寄情于萬頃桔林,過着閑雲野鶴、悠然自得的生活,現為廣西欽州“嶺南桔園”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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