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以遠,濤聲依舊。浩蕩長江的朵朵雪浪和姑蘇城外寒山寺的記鐘鳴,永遠承載着一種磅礴力量、無限憧憬、詩情畫意,喚醒一份不畏世路坎壈的激昂意緒。那些“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家、詞客、畫匠,留下的琅琅上口、傳唱不衰的名筆、名墨、名唱不勝枚舉,牽引世人的目光穿過彌漫不散的歲月風煙,顧盼一個又一個的曠代人傑的英姿與風韻,急欲投步去再蹈足印疊加的前賢們曾經駐留過的岸畔現場,去陪伴那些孤傲又凄涼的飄然蹤影,去感受一味“遙想公瑾當年”的豪邁,威猛,曠達,以及不甘、且已不受羁絆的輕松、自由和歡愉。
自古至今,文學家憑自身作品公證才能,折射旅程,诠釋生涯,并在曆史長廊中安置一尊優雅的自我塑像。因此,讀者不妨去翻閱曆代詞章,例如宋代蘇轼的《念奴嬌.大江東去》和明代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既是他們畢生詞章制作的巅峰狀态,也是曆朝曆代詞壇的至尊墨寶,他們脫俗攀高的創作秘辛,當然值得有志書寫者不嫌重複地拓展考究。
蘇轼,中國文學史上的頂尖人物,貨真價實的“全天才”,他的書寫影響力和人格号召力,堪稱雙峰對峙,纏雲繞霧,是一道無以倫比的今古奇觀。南宋俞文豹《吹劍錄》有一段文字:“柳郎中(柳永)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闆,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蘇轼)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闆,唱‘大江東去’。”楊慎與蘇轼相比,當屬次一級人選,在現今各種《中國文學史》版本中,楊慎不像蘇轼專辟章節重點介紹,對他要麼隻字不提,要麼寥寥數語。不過,在民間文學的口語版“龍門陣”中,他依然被納入一個個茶餘飯後即興發揮的散心話題,也算一個不凡人物。就楊慎而言,僅憑羅貫中《三國演義》援引他的天縱才筆《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作開篇詞,已算揚名立萬的珍貴因緣,疾奔名利場的俗手筆們即令窮盡一生,隻配享受望塵吞灰的末流際遇。
蘇轼與楊慎身世頗有幾分相近,他們皆家境優渥,借助科舉榮登龍榜,炫目朝野,名動一時,也因不合時宜難為皇室包容,先後被隔代君主歸類為“眼不見,心不煩”的“頭痛族”,均被降旨逐出皇城,流放邊遠,又在民間播揚不可遮蔽的鵲起聲譽。相比之下,蘇轼是苦于朋黨傾軋,被人誣指設陷,墜入厄運;楊慎則是自視清高,用力過猛,魯莽逾越常規的邊際線,僅留昙花一現的輝煌紀錄,他未曾明白一個糾結不清的潛規則:在“朕即天下”的封建朝代,帝王的私事即是公事,家事即是國事,輕率出頭,逞才挑事,隻能自釀一場不虞之禍。即便如此,蘇、楊二尊詞章的代表作,亦不乏共同之處,其一、都是面對同一條長江的歌吟,都有生不逢時之日的悲慨與大徹大悟後的釋然;其二、他們的靈感俱經萬裡長江的滾滾波濤迎面啟迪,頓悟逝水難留,世事無常,明知前程無補,盡抛幻想,豪飲苦酒,徹底擺脫忠君戀朝的虛妄與浮浪,解開一副思想桎梏,痛快抒懷四合八荒,終于抵達“天人合一”的自由境界;其三、他們都勘破一個“天機”:歲月如大江,年複一年泥沙俱下的沖蕩,不單淘汰渺小,也包括龐大,什麼神龛裡的高高在上,聖殿中的煌煌在供,一切塗金抹粉的泥塑木雕與坐地擡價的自設牌位,無一能得以局外置身的幸免和法外逍遙的安泰。其四、他們吟唱的“詞眼”或情感的“爆發點”,彼此相似、相通,皆視蕩滌胸次、沖洗污垢、化解遺憾、慰藉苦痛的大江波濤為故人摯友,亮嗓吟唱思接千載的心靈鳴音。顯然,楊慎作為一個後來者,對前賢蘇轼傾慕神追,詞道亦步亦趨,下筆别開生面。請看,蘇詞的開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楊慎則異曲同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後者雖晚生四百餘年,卻與前者聲息相通,心心相印。當然,他們的詞風亦有差異,蘇轼富有理想主義色彩和“佛系”的兼容并蓄,流露建功立業的蓄心渴望和不甘平庸放達狂狷;楊慎的眼界更注重現實,以道家的“無為”和自身的“無奈”駕馭文筆,傾訴是闌珊收局的淡泊情愫。同時,蘇、楊二尊,都借助認領和承受一場逆來順受的宦海沉浮——富貴的被剝離,地位的被下墜,運程的被波折,完成一次“涅槃”重生的藝術再造向上攀援。在失意之最,他們先後依朝序、代序、時序、事序,分别不約而同,不期而至,踟蹰于長江岸畔,告别舊我,迎來新我,不妨換一句話,長江是他們的恩師,江流是他們的福源,召喚或吸引着他們的腳步,每每不分晝夜的流連忘返,屢屢受益于殷勤浪花的現場啟迪,一而再、再而三地賜教良多。
蘇、楊二尊,為什麼恰好在最落泊之地、之日,寫出平生最好的燃情之作,這印證了杜甫“文章憎命達”和歐陽修“詩窮而後工”的徹骨喟歎。為什麼呢?蘇、楊顯達之日,皆屬依附皇室的“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仗皇傘蔭護、皇糧飽腹,循規歌功頌德,蹈矩照本宣科,盡天經地義的下臣本分。由此,皇權、皇威壟斷和馴服他們的思維與靈性,鹦鹉學舌是遵君臣之道、行尊卑之禮的前置選項,所以,他們囿于置身處境,難以寫就感動民間的真情詞章。蘇轼20歲進士及第,可謂春風得意;26歲寫出策論《留侯論》,實屬出手不凡。那時,蘇轼還是一隻“不畏虎”的“初生牛犢”,尚未囚心于精神藩籬,英氣勃發,筆力雄健,他視漢朝重臣張良視為立身榜樣,作文閃爍卓見:“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字裡行間,日後能安适逆境的定力已初顯端倪。他評判劉、項勝負,視角獨到:“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他抽絲剝繭:“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對韓信得意忘形,他亦歎息不已:“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于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蘇轼長于詩書,精閱史籍,識見何其聰慧剔透?當他結束順境,羁絆逆旅,悟性洞觀精微,妙思迅若閃電,見解之透,才情之盛,令人刮目視之。楊慎宦海生涯隻在轉瞬之間,初試鋒芒即一蹶不振,與蘇轼久經磨砺、飽嘗沉浮不可同日而語,于是,楊慎的詩文短缺蘇轼豐饒闊綽、寵辱泰然的貴族氣韻,自在情理之中。其實,任何人的書寫,難免帶有獨具的閱曆底色和天質痕迹。這一點,馬克思早就一語道破道——“存在決定思維”,生存環境從來就悄然亦公然發揮獨具作用,左右着一盤又一盤人生棋局的輸赢與成敗。
蘇轼以仕途的一敗再敗,成就了文事的一勝再勝;宮廷侯門的一冷再冷,呼應了文心詞情的一熾再熾。當他被貶到黃州時,身價與庶民隻差一層還糊着的“窗戶紙”。為了保障一家人的生存必需,他揮鋤弓腰在一匹“東坡”墾荒種莊稼,植蔬菜,餓了不拒餐野菜、野果,冷了不擇舊衣、破袍,醉了不計較躺漂舟、裸石,身賤如蟻随遇而安,得過且過聽天由命。家境窘困幾近一貧如洗、一無所有,皇權威攝、道統約束與之合拍一掃而光、一無所礙,文事大盛便宿命地按“蘇氏規律”而光焰萬丈。身轉境遷,蘇轼傾聽到底層民衆的痛苦呻吟,他對“上流社會”的虛僞與豪橫,懷有不動聲色的極度鄙夷,或許,他應當慶幸皇室用利刃割斷了一條君臣之間人身依附的聯系紐帶,以謀生的自力支撐起人格的獨立,從此激活一種本來、本色、本真的個性表達,以親近自然、開悟神谛、直抵心室的人的美妙發聲,去赢得萬萬千千顆質樸心靈的認可與共情。若以千載為單元去細算一筆大賬,蘇轼無疑所得貴于重于多于所失,他心知肚明卻喜怒不形于色,升騰一輪睿智的太陽橫掃陰霾,無所欲,無所求,無所懼,無所憂,潇灑挺脊于天地之間,敞亮一副美輪美奂的好嗓門,去死生不計、寵辱不驚的為人間放歌,他不再理會惡人們制造的般般事故,去津津樂道“千古風流”演繹的則則故事。而與白發漁樵相逢于江渚上的楊慎,效仿蘇轼去為秋月接駕,為春風舉杯,以原野芬芳祛除豪門臭濁。當蘇、楊二尊扔掉官袍,回歸常人,走向民間,他們的作品從此突破一切有形和無形的疆界鎮守,不分國籍、種族、膚色、語系地屬于全人類。
蘇、楊二尊的詞章,是長江之歌,生命之歌,是世間正道與心靈訴求的完美結晶,它們能超越種種人為屏障,亦不受時空的限制。确信吧,那些生不逢時的曠世天才們,終歸将大展如意真身,輕松爽快地抖掉衣衫塵埃,鞋底泥屑,躍上一朵彩雲作天舟,随心所欲地直奔浩瀚無垠的無量星系。而那些欲壑難填、窮奢極惡、不可一世的帝王将相、達官巨賈,盡管他們曾經僥幸得志與得手,個個乘坐寶馬、金駱駝而威風八面,卻斷無絲毫可能赢得擠進一個通往永恒的神奇“針眼”的通關機遇,最終化作一堆堆連寒鴉、惡隼、毒蟻也鄙夷的抛荒骷髅,後世需要用量子望遠鏡和無限放大鏡,才可以在忘川中搜索到一個模糊難辨、不屑挂齒的渺小名字,這诠注着缜密的邏輯推理,關乎前“因”、後“果”的“萬古定律”,得出的結(定)論既無情又溫馨,淋漓盡緻地宣示着無法抗拒的“宇宙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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