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到了十月。像往年一樣,路口那棵高大的七葉樹下再次落滿了紅褐色的馬栗子。溫哥華的基斯蘭諾(Kitsilano) 是一個臨近海灣的社區,這裡居住着很多希臘人的後裔。這個不大的社區曾是北美嬉皮運動的重鎮,也是綠色和平組織的發源地。基斯蘭諾以樹種繁多、綠蔭怡人而著稱。五顔六色的加州小屋(California Bungalow)和繁茂的植被讓這裡顯得格外生機盎然。歐洲七葉樹是基斯蘭諾區常見的行道樹種之一。高大的樹冠可高達二十多米,途經喬治亞灣抵達溫哥華的水手們,到埠之前便能望見那一排排繁茂的七葉樹樹冠。每年秋天,第一片黃葉落下不久,街道兩側的七葉樹腳下便開始陸續落下馬栗子,飽滿的馬栗子藏在粗糙厚實的果皮裡從天而降,有時碰巧落在停在路邊的車頂,發出響亮的聲音。七葉樹降下馬栗子,宣告着收獲季節的來臨——馬栗子落下後不久,感恩節、萬聖節和聖誕節這些傳統的節日就接踵而至。許多人家門口擺放起了澄黃色的南瓜,幾場雨過後,街道上花園中便悄然堆滿了金色秋葉,很快,基斯蘭諾夏日的顔色就要被橙黃色所替代。
溫哥華是太平洋東北海岸的小城,基斯蘭諾區是這個城市的一個縮影。這座城市向來對樹木情有獨鐘。二十年前,這裡的樹藝師們曾制作了一份電子表格,詳盡記錄了整座城市十四萬棵行道樹的位置、類型、高度和直徑,其中包括了生長在耀街(Yew street)和三十三街西南角上的一棵七葉樹,那是溫哥華最大的一棵七葉樹,有将近九十年的樹齡。溫哥華公園委員會專門成立了城市森林戰略項目,精心管理着這座城市的樹木。他們計劃對數據庫中的每一棵行道樹進行地理編碼,并創建一個特殊的地圖程序,允許市民在統一地圖上對自己的樹木進行地理定位。他們的最終目标,是單獨量化每一棵樹的年度生态影響,包括為納稅人節省的雨水分流、遮陽節能、二氧化碳固存和污染物過濾。該項目下一階段将确定每棵樹提供的生态系統價值,并向公衆提供這些信息。現在美國有幾座城市正在使用“Open Tree Map”的植被信息系統,還使用一種叫做iTree的林業分析軟件,據說可以量化單個樹木的價值。這個軟件由美國農業部林業局開發,作為城市森林管理的工具。它能提供單棵樹的信息,比如它因為提供了樹蔭而為城市節省了多少能源,或者它從地下抽出了多少雨水,這些信息雖然看起來有些深奧,卻是環境管理的好工具。
生長在基斯蘭諾區和不列颠哥倫比亞省的七葉樹屬于歐洲七葉樹,樹種源自希臘和阿爾巴尼亞。它的果實看起來很像大号闆栗,紅褐色,飽滿光滑,硬皮帶着光澤,裹在青綠色帶短刺的果皮中。加拿大人延續了歐洲傳統,把這些貌似栗子的堅果稱為馬栗子(Horse chestnut)。在北美它還有另外一個慣用的名稱,叫做鹿瞳(Buckeye),因為這種堅果不管從外形和顔色,都像極了雄鹿的眼。入秋後,高大的七葉樹上便挂滿了仍然閉着眼的果實,成熟後果皮綻開露出棕色的内核,像是一排排剛剛睜開的鹿眼,從低矮的屋頂上面眺望着波瀾不驚的豪灣(Howe sound)。
像不像鹿眼?
在中國,七葉樹的果實被叫做猴闆栗、天師栗或者娑羅子。這種果實雖然看起來酷似栗子,但它的味道苦澀,且白色果肉中含有皂角苷,是一種破壞紅血球的有毒物質,因此不能食用。這無疑是一個缺憾,每年秋天看着遍地的紅彤彤果實我總有些莫名怅然。七葉樹的木質細密,可以制造家具。果實經過萃取可以入藥,實際上中國人一直把它作為一劑中藥使用:中醫藥典中記載:娑羅子性溫、味甘,歸肝胃經,具有理氣寬中、和胃止痛的作用,主要用于胸腹脹悶、胃脘疼痛等症。西醫認為它的獨特成分能夠治療靜脈曲張甚至關節相關的疾病。七葉樹果實的用處不僅如此,如果你是一位環保主義者,它是洗衣粉的優秀替代物:隻需收集五六個七葉樹果實,用一塊布包起來,捶成粉末後,把碎末放入罐中,加熱水泡一晚上,第二天水會變成牛奶狀,你可以像使用液體洗滌劑一樣使用它,洗滌的衣服完全沒有異味。如果你喜歡某種特殊香味,可以添加薰衣草或者任何精油。這種天然洗衣液可以在冰箱裡冷存,保存一周左右。不過我得聲明這隻是我收集的一個便方,雖然一直有心試試看,卻因為懶惰,到現在我還沒真正實踐過。
事實上,七葉樹和盛産闆栗的樹種并無關系。七葉樹是無患子科七葉樹屬的植物,而栗樹則屬于山毛榉科栗屬,完全不是一家人。在世界很多地方都能尋到七葉樹的身影,其中比較知名的包括中國七葉樹、印度七葉樹、歐洲七葉樹和日本七葉樹,它們都是同屬的自然變種。歐洲七葉樹原産于希臘北部和阿爾巴尼亞,十七世紀時被英國人引入廣泛栽培。這種體态高大的樹種現在成為了歐洲很多國家的常見庭院和行道樹樹種。早期來自歐洲的移民把他們對七葉樹的摯愛帶到了北美。毗鄰溫哥華的蘭利堡古鎮,是英國移民最早在不列颠哥倫比亞省定居的橋頭堡。這個鎮直到今天仍然保留着種植七葉樹的傳統。在蘭利堡古鎮你還能見到一些樹齡超過九十年的歐洲七葉樹,這些都是早期移民栽種的。秋天,馬栗子被孩子們用來玩傳統的打栗子遊戲(Conkers):他們精心挑選飽滿堅實的馬栗,穿孔後用鞋帶穿過,在一端打結,然後用力甩着相互攻擊,率先擊碎别人馬栗者勝出。在英國和加拿大,還有一種流傳很廣的說法:在家門口和窗台上擺幾個七葉樹果實,蜘蛛就不會進家門。不過幾年前,英國康沃爾郡幾個五年級學生們為此專門做了實驗,按照他們得出的結論,馬栗子能驅趕蜘蛛的神奇功能似乎并無根據。這群很有好奇心(可能有點閑得蛋疼)的孩子們甚至為此獲得了英國皇家化學學會的獎項。
或許受到英國傳統的影響,七葉樹在加拿大一直受到人們的喜愛。我曾經看到一篇報道,北約克的一位父親在兒子童年時,和他一起在父親節種下了一棵七葉樹。如今兒子也有了自己的後代,而四十年前父子倆種下的這棵七葉樹枝繁葉茂,變成了他們家庭的象征。這個家族幾乎所有的活動和合影都必以那棵高大的七葉樹為背景,它成了這個家庭特有的傳承和某種價值象征。無獨有偶,溫哥華本拿比市的舒街小學(Schou Street School)在最近校區重建的計劃中,決定把一片七葉樹林作為這座百年校區文化傳承的一部分完整地保存下來。在上世紀曾就讀于那個學校的市民們至今還能記得兒時用馬栗遊戲的經驗:他們小時候用馬栗子尋找各種娛樂用途,打栗子遊戲,甚至把它們抛到電線上,讓繩子上的兩個馬栗子纏繞在一起。據說那時候在本拿比各地,特别是學校周圍,到處都能看到電線上挂着穿繩子的馬栗子。
在中國,人們同樣對七葉樹情有獨鐘,這與佛教相關。在佛教典籍中,有幾種和佛教有特殊淵源的樹種,其中有菩提樹、娑羅樹和七葉樹。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證悟,八十歲時在娑羅樹林中入寂;佛圓寂後,迦葉尊者在王舍城的七葉窟和五百聖賢安居三月,結集經、律、論三藏,終成大業,把佛陀的教法記載下來,七葉窟因附近生長着七葉樹而得名。因此,這幾種樹一直被視為與佛教有特殊淵源。玄奘從西域返回大唐時帶回了這些樹種,或許因為氣候地理原因,唯有七葉樹在中國北方成功地存活下來。不知從何開始,中國人便把七葉樹稱為娑羅樹,并将其視為吉祥之樹。因此七葉樹在中國許多名刹古寺中被廣為引種。在杭州靈隐寺、北京大覺寺等都能見到繁茂的七葉樹。北京潭柘寺有一棵古七葉樹,高達二十五米,樹齡已有八百多年。中國曆史上流傳着不少關于七葉樹的詩作,如1773年,乾隆皇帝在重遊香山寺時,曾寫下《娑羅樹歌》一詩:“香山寺裡娑羅樹,種自何年不得知,翠色參天葉七出,恰如七佛偈成時。”詩中這株“葉七出”的無疑即為七葉樹。雖然現在香山寺裡那棵娑羅樹已經不見,寺中仍保留着刻有此詩的禦制“娑羅樹歌碑”石碑。
原生于印度的娑羅樹和七葉樹并非同一種植物。從植物學角度說,印度娑羅樹屬于龍腦香科娑羅屬。它是印度一種主要硬木木材,樹脂可制作龍腦香,因氣味芳香,娑羅樹脂或娑羅樹木常在宗教儀式中作為薰香被焚燒。在中國雲南,仍然能找到野生娑羅樹。據古書記載:“唐開元十一年海州刺史李邕所作《娑羅樹碑》雲:非中夏物土所宜有者,婆娑十畝,蔚映千人。惡禽翔而不集,好鳥止而不巢。深識者雖徘徊仰止而莫知冥植,博物者雖沉吟稱引而莫辨嘉名。随所方面,頗證靈應。歐陽公有《定力院七葉木》詩雲:‘伊洛多佳木,娑羅舊得名。常于佛家見,宜在月宮主。釦砌陰鋪靜,虛堂子落聲。’亦此樹耳,所謂七葉者未詳。”看起來,關于七葉樹到底是不是娑羅樹的争議,在唐朝就已經存在。這位叫做李邕的刺史聲稱:娑羅樹并非中原地區所種植的樹種,歐陽修的詩中所贊美的娑羅樹是不是七葉樹,不得而知。然而不管如何,佛教傳入漢地後,被作為佛陀教法象征,美麗莊嚴的七葉樹早已被中國人所接納和喜愛。它白色的花形如塔,朝天綻放。夏日花季時,滿樹如同飾滿莊嚴的白色燭台。在中國佛教徒心中,中國的七葉樹與印度的娑羅樹并無區别,這或許反映了他們所具備的福德。
在中國居住的時候,我曾見過七葉樹美麗的塔形白花,卻從來沒有真正關注過這種古老的樹種。到了海外之後,反倒有機會讓我重新了解它,或許這就是生活在異鄉的奇妙之處。街頭那棵高高的七葉樹上,枝葉間布滿果實,無數棕色的鹿瞳靜靜地眺望着海灣。
高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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