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钗一二可齊家。”
……
紅樓的舞台上,活躍的永遠是花兒一樣的女子。唯一的男主角寶玉是公認的花王,卻甘心為他的花兒們充作園丁。寶玉隻是少年,可以稱為“男人”的那個群體,似乎總隻是在舞台的陰影裡活動。
第八十八回,是紅樓裡難得以男性群體為主的篇章。一回之中,賈府的男人相繼出場,從近支到旁支,從少年到中年,形形色色,參差錯落,構成一幅賈府男子圖鑒。
首先出場的是榮府正派子孫。寶玉、賈環、賈蘭,這三人集體出現的場合并不多,不是阖家團圓的宴會上,便是賈政叫三人出去詩文應酬,下學後的尋常請安倒是殊為少見。
寶玉做慣了主角,連請安也比另兩個早些,巴巴地把賈環送的蝈蝈兒給賈母解悶。寶玉的孝心一向發乎内心,園裡新開的桂花要先插瓶送給祖母和母親,見母親要飲酒、便親手斟了送到口邊。當“孝”成為治國治家的法則,人們的孝心有時便要打個問号:那是真心還是作秀,是愛還是順從?更可怕的是,孝心可以是犯罪的借口,在孝廉制度盛行的時代,孝行同時可以是暴行,甚至被納入“二十四孝”的故事流傳至今。
而寶玉呢,他其實從未從家庭中獲得真正的愛。他的父母從未能夠理解他,父親給了他鞭笞和斥罵,母親親手摧殘他的理想國,他的祖母略略明白他一些,也隻是提供了溺愛來做庇護的港灣。但寶玉的孝心就像嬰兒一般的純真,他向林妹妹說“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情急之下最是真誠,寶玉的孝心,不矯揉、不造作。末世之中,賈府尚有這樣充滿愛的心靈,也是一星星的希望,雖然這希望最終将被茫茫大雪掩蓋。
賈環的存在感依然很低,他和寶玉一樣不喜讀書,卻遠比寶玉資質平庸。他嫉妒這個哥哥,卻又要哥哥替他做了槍手,課後買蝈蝈來答謝。這還是小孩子的心性,隻是不太光明,賈母嫌棄他“弄神弄鬼的”。賈府以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自傲,品德是教育之先,賈環隻是孩子,這點小事不被計較,但他未來的無恥行徑,在此時已經做了注腳。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這一段全圍着賈蘭而寫,賈蘭卻未發一詞。賈蘭總是沉默的,大多時候他就像他父親的影子——那個自幼苦讀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娶妻生子然後一命嗚呼的賈珠。賈珠是個标簽化的人物,是所有貴族家庭都希望擁有的後代,除了他的早逝。賈珠娶了國子監祭酒的女兒,笃信着“女子無才便有德”、隻以紡績井臼為要的寡婦李纨,當然會把賈蘭培養成第二個賈珠。賈蘭的确像他的父親,文采武功都不耽誤。“賞中秋新詞得佳谶”,曹公并未寫出三首中秋詩,但從回目猜測,賈蘭的詩會是個好意頭,甚至預兆着發迹。
但賈蘭并不全是他父親的影子,有别于他父親的那部分性格,多來自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李纨是寡婦,家中萬事都不與她相幹,隻管侍親養子、陪侍小姑針黹誦讀。怡紅夜宴她抽着一支老梅,自笑“我不問你們的興與衰”。而賈蘭偏有他的牛心古怪,宴會上不叫他他便不肯來,學房裡打架,硯台砸到自己桌上,别人忍不下這口氣,他好像不知“忍”為何物,按下同伴:“好兄弟,這不與我們相幹。”是遠超過這個年齡的冷靜,太早懂得明哲保身,或許用冷漠更恰當。“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賈蘭會有發迹的一日,但冷漠之下,也許他的發迹隻屬于他和母親,而于家族無一絲關系。
榮國府裡尚有祥和,甯國府這邊隻剩下鬧劇。
大家族中人多口雜,都是奴仆,也分三六九等,即便都是有身份的高等仆人,也會因身份地位的來由形成一條鄙視鍊。周瑞有着王夫人陪房的身份,人人對他便都得記着“打狗還需看主人”。女婿被人放了一把邪火,隻消去鳳姐跟前求個情便了;兒子在鳳姐生日時灑了一地的饅頭還不肯認罰,鳳姐也不敢就把他攆出去,隻打一頓了事。而鮑二能獲得賈珍的信任,完全是因為他在尤二姐事件中的得力,某種程度上說,他是賈珍的共謀。
周瑞與鮑二的糾紛嚷到賈珍面前。鮑二未必是為了維護公正才想揭發周瑞,周瑞也未必真的手腳幹淨。都是染缸裡混久了的老油條,誰又比誰清白?而賈珍的處置也蘸滿了染缸的顔色,一團漆黑,不見章法,糊裡糊塗隻把當事雙方打一頓了事。
“正家法賈珍鞭悍仆”,賈珍可曾正過家法?甚至,甯國府還有沒有家法?
在其位,謀其政,然而賈珍身為族長,其政如何?
蒙府本第七十五回回前批雲:
“賈珍居長,不能承先啟後丕震家風,兄弟問柳尋花,父子呼幺喝六,賈氏宗風,其墜地矣。安得不發先靈一歎!”
身為父親,他從未盡到教育的責任,而是更迷戀父權的權威。清虛觀打醮,賈珍見賈蓉先跑進樓躲懶乘涼,便當着衆人令小厮唾面。連積年的老嬷嬷都道:“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象當日老祖宗的規矩,隻是管的到三不着兩的。”教子嚴厲在那個時代并不是過錯,教導的内容才是重點。言傳身教,賈珍真正教會賈蓉的,隻怕隻有聲色犬馬。
對族中子侄,賈珍在經濟上也盡一點族長的責任,過年會為族中無生計的子侄們發放一些年物。可惜這一點微薄的功勞,并不能與他的失職相抵。身為族長,本該鼓勵族中子弟上進,而賈宅族中的子侄,竟能将薛蟠引誘得比當日更壞了十倍。賈珍自己就是纨绔本色,不知“約束”二字為何物,便要約束旁人,旁人又如何會聽?他罵賈芹在廟裡招聚匪類賭錢,可他自己不一樣在甯府設下賭局尋歡作樂?
德行是家族的根本,德行既虧,管理秩序的坍塌隻是個時間問題。
末世之中,還有子侄想要依托家族的蔭庇。
賈政升了工部郎中,賈芸聽說“家人中盡有發财的”,便也想上門來求些事,這一次卻碰了壁。
比起上一回上門求人,賈芸這一次的表現實在沒出息。他缺了那份聰明,不像上次費心找了個送禮的借口,話也說得直露,便沒了轉圜的餘地。鳳姐不肯答應,一篇話說得也有理,賈芸碰了釘子,卻隻知道抱怨,甚至埋怨鳳姐“怪不得沒有後世”,還怪罪上巧姐,為後文“狠舅奸兄”之事埋下伏筆。
賈芸是為生計苦惱的青年,他不像寶玉,生下來就是在蜜罐子裡。賈芸比寶玉大不了幾歲,整日裡操心的隻是謀一份事、掙幾個錢,家裡還有寡母要奉養。這樣的賈芸,注定是俗的,可惜幾年不見,他再度出場,連那點俗的可愛也不剩下,滿臉滿眼隻剩下俗。他本來是個想要謀求俗世幸福生活的有志青年,但如今卻短視起來,想要讨好寶玉,便想給他說一門不知哪裡聽來的親事;聽說有家人靠着賈政發财,便忙不叠地來求鳳姐;一旦失敗,便隻會抱怨。失了志氣,賈芸正在極速向深淵堕落。
賈政在這一回中并未實際出場,但寫“家人中盡有發财的”,便是賈政暗出。賈政不是假正經,他是“身自端方、體自堅硬”,一闆一眼絕不逾矩。他有德而無才幹,又不擅俗務,聽任家人在他面前裝神弄鬼,家人們才會有發财的機會。賈政的升官為他的仕途埋下禍根,但他還被蒙在鼓裡。
這是賈府三代男子的群像,幾乎看不見一點希望。
大廈将傾,獨木難支——更可怕的是,連這一根獨木也無。隻是眼睜睜,看着這大廈坍塌。
不,他們不是眼睜睜看着大廈坍塌;他們的袖手旁觀,便是使大廈坍塌的力量。
作者:顧以諾
品讀《紅樓夢》八十八回 · 賈府男子圖鑒
編輯/制圖: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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