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荦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粝亦足飽我饑。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枥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山石》是韓詩的代表作,要讨論《山石》,離不開對韓詩的整體評價。韓愈的詩歌,後人或褒或貶,幾如水火。據《冷齋夜話》記載,北宋時沈括、呂惠卿、王存、李常四人曾在一起讨論韓詩,沈括說:“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終不是詩。”呂惠卿反駁說:“詩正當如是。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王存支持沈括的看法,李常則站在呂惠卿一邊,四人交相诘難,久而不決。沈括與呂惠卿的看法南轅北轍,截然相反。沈括說韓詩“終不是詩”,可稱非常苛嚴的批評。到了清代,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進一步指出:“韓退之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饤之巧,巧誠巧矣,而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适可為酒令而已。”那麼,韓詩果真“終不是詩”嗎?韓詩果真“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嗎?我覺得不用通讀全部韓詩,隻要把《山石》細讀一過,便會發現沈、王二人立論之偏執、荒謬,因為這首詩淋漓盡緻地抒寫了詩人的“心情興會”。
我們先從後代讀者的感想談起。《山石》作于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七月,當時韓愈與友人同遊洛北惠林寺。二百六十三年以後,蘇轼在鳳翔與二三友人同遊南溪,解衣濯足,高聲吟詠《山石》詩,“慨然知其所以樂而忘其在數百年之外也”。蘇轼還乘興逐句次韻《山石》,尾聯說:“人生何以易此樂,天下誰肯從我歸!”要是《山石》詩“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它怎能使二百年後的讀者“慨然知其所樂”?後來蘇轼看到友人王晉卿所藏的一幅山水畫,又聯想到《山石》詩,并寫了一首七絕:“荦确何人似退之?意行無路欲從誰?宿雲解駁晨光漏,獨見山紅澗碧時。”正因《山石》寫景叙事細緻生動,抒情興會淋漓,才會使後代讀者如睹其景,如曆其事,且産生親切的共鳴。毋庸諱言,韓愈的詩歌确有“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的成分,部分作品中這種情況還比較嚴重。但我們不能以偏概全、因瑕棄璧,不能因此而無視韓詩中那些叙述平生坎坷經曆、抒發内心不平之鳴的好作品。一部韓詩,就是韓愈一生經曆及其心路曆程的形象記錄。“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這是一位面折廷争的直臣在貶谪途中的喟然長歎。“銜命山東撫亂師,日馳三百猶嫌遲。風霜滿地無人識,何處如今更有詩?”(《鎮州路上謹酬裴司空相公重見寄》)這是一位冒着生命危險奔赴叛鎮的使節的慷慨心聲。清人葉燮在《原詩》中說:“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棱嶒,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獨善于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之面目也。”誠哉斯言!《山石》雖然隻寫了一次普通的遊山經曆,但詩中抒發的對自由生活的熱愛,對仕宦生涯的厭惡,無不清晰可感,發人深省。這是這首遊山詩獲得千古讀者普遍喜愛的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山石》的優點何在?清人查晚晴評《山石》說:“寫景無意不刻,無語不僻,取徑無處不斷,無意不轉。屢經荒山古寺來,讀此始愧未曾道着隻字,已被東坡翁攫之而趨矣。”末句的意思大概是《山石》寫景叙事的長處被蘇轼捷足先登了。的确,蘇轼對韓詩藝術的借鑒、學習可謂探骊得珠,後人很難企及。但我們更應注意查氏所說的“屢經荒山古寺來,讀此始愧未曾道着隻字”。《山石》中描寫的并非名山大刹,而隻是一處普普通通的荒山古寺。荒山古寺何處沒有?荒山古寺何人沒有遊曆過?但是要把它們描寫得情景宛然又語新意奇,則非大手筆不能。韓愈又是怎麼做到的呢?清人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評《山石》說:“直書即目,無意求工,而文自至。”也就是說,韓愈的寫法是直接叙寫所見所曆,而無意于追求工巧奇警。這其實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所見之景物無論是否美麗、是否有趣,有睹即書,未曾披沙揀金:二是叙事的脈絡嚴格按照事實上的先後順序,不作章法意脈的刻意安排。
先看前者。《山石》中寫到的景物繁多,它們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巨大的岩石,細小的山路,飛舞的蝙蝠,寬大的芭蕉葉,飽滿的栀子花,模糊的壁畫……不一而足。詩人對這些景物點出即止,并不着意描寫。比如“芭蕉葉大栀子肥”一句,描寫一場透雨後的寺中植物,異常生動。但“大”“肥”二字,平常之至,甚至有點呆闆、庸俗,别的詩人是不敢輕易使用的。可是韓詩中用此二字,頓時化臭腐為神奇,把受到雨水滋潤的植物的特有狀貌刻劃得淋漓盡緻。可見韓愈固然善用奇字,但他更大的本領卻是把平常的字詞運用得出神入化。至于“床”“席”“羹飯”,簡直稱不上是景象,而隻是日常生活中的“俗物”。但韓愈把三者并列在一句詩中,也同樣意象完足,因為既描寫了寺僧熱情待客的細節,又凸現了古寺中生活條件的簡陋。經過這樣的描寫,一處荒山古寺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呈現在讀者眼前,難怪查晚晴讀後深感佩服。
再看後者。清人方東樹評《山石》說:“從昨日追叙,夾叙夾寫,情景如見,句法高古。隻是一篇遊記,而叙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這話說得非常高明。《山石》叙事的線索非常清晰,全詩從黃昏上山寫起,然後寫入寺升堂、欣賞壁畫、用餐止饑、上床休息,最後寫天明下山、途中所見及因景興感。全詩平鋪直叙,既無跳躍,也無倒叙,确實很像一篇遊記題材的古文。韓愈是古文名家,作詩也長于以文為詩。以文為詩有章法、句法、字法等不同方面的表現,《山石》就是在章法上以文為詩的範例。詩歌,尤其是七言古詩,一般是以章法奇特多變為優點的。韓詩中那些風格奇險雄鸷的七古,結構也多呈奇崛之狀。但是正如清人趙翼所雲:“其實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中自然雄奇博大。”(《瓯北詩話》)《山石》便是典型的文從字順之作,最突出的表現便是叙事層次分明,章法平直簡潔。全詩按着時間順序與空間順序依次展開,讀者仿佛跟着詩人一起,由暮入夜又由夜及明,上山入寺又出寺下山。正因如此,《山石》使讀者對詩人的遊蹤曆曆在目,清晰可感,從而引起強烈的共鳴。否則的話,二百多年後的蘇轼何以“慨然知其所以樂而忘其在數百年之外也”?
我們說《山石》無意求工,決不意味着它有什麼“不工”。其實何義門所說的“直書即目”,也是經過一番錘煉工夫的。例如次句“黃昏到寺蝙蝠飛”,這當然是詩人黃昏入寺時的即目所見,但這樣的句子難道真是不經錘煉便自動生成的?衆所周知,暮色是非常難寫的。因為寫景的好句必需鮮明的物象,而暮色卻使一切物體變得暗淡無光。描寫對象的本質便是暗淡、模糊,詩句又何以寫得鮮明動人?但韓愈畢竟是大手筆,他敏銳地抓住了在暮色中縱橫飛舞的蝙蝠,便寫出了詠暮色的千古名句。荒山古寺,必多蝙蝠。黃昏降臨,必有成群結隊的蝙蝠飛出覓食。蒼茫的暮色逐漸隐沒了景物,橫斜穿梭的蝙蝠卻造成了動态的畫面感,于是暮色變成具象的、可感知的物象。從字面上看,此句僅用“到”“飛”二字将黃昏、寺、蝙蝠三個名詞連綴成句,簡潔樸實,無以複加。但閱讀之後閉目一想,即如身臨其境。這樣描寫暮色,真如梅堯臣所說,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謂之工絕,誰曰不然?
清人劉熙載雲:“昌黎詩,往往以醜為美。”(《藝概》)此言不錯,但更準确的說法應是:韓愈詩,往往化平淡為神奇。正如歐陽修所說,韓詩的特點是“資談笑,助諧谑,叙人情,狀物态,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六一詩話》)。也就是說,韓詩中有許多作品并非寫重大主題,而是将平凡、瑣屑的日常生活取為詩材。這首《山石》便是典型的例子。《山石》的内容有什麼重大意義嗎?根本沒有。《山石》所寫的是激動人心的特殊經曆嗎?根本不是。據清人方世舉考證,韓愈于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應侯喜之約往溫水釣魚,至暮乃往洛北惠林寺投宿。此行産生了兩首韓詩名篇:《贈侯喜》和《山石》。在《贈侯喜》中,韓愈說那次垂釣非常掃興,堅坐半日,僅得“一寸才分鱗與鳍”的小魚。《山石》所寫的經曆要比垂釣有趣得多,但也隻是一次相當平常的山寺之遊。然而詩人把它寫得多麼有聲有色,興味淋漓!詩中叙述寺僧待客的情形:“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粝亦足飽我饑。”本來黃昏入寺,當務之急是安排食宿。但可能因來客都是文人學士(與韓愈同遊的有侯喜、李景興、尉遲汾三人) ,故寺僧先向客人推薦寺内引以為傲的古代壁畫。及至點了火把來一照,竟然模糊暗淡,所見甚稀。這是多麼掃興!然而寺僧的颟顸樸實,寺廟的年久失修,曆曆如在目前。及至安排食宿,一切都非常簡陋,然而寺僧的熱情勤劬,寺廟生活的簡樸清苦,亦寫得真切生動。至于後半首所寫的清晨下山的情景,亦是用平常的字句娓娓道來,但又真切鮮明,引人入勝。天色已明,但晨霧彌漫,故不見道路,詩人隻好在霧霭中忽高忽低地亂走一氣。及至晨曦驅散霧氣,紅花碧澗交相輝映,參天大樹亦不時入眼。雨後的山澗,水流湍急,詩人赤着雙腳踩石渡澗,頓時覺得自由自在,快樂無比。是啊,景色平常而又美麗,生活平凡而又愉快,全靠詩人的一枝生花妙筆,才把它們刻劃得如此鮮活。俄國的别林斯基說得好:“誰要是為詩所激動,嫌惡生活中的散文,隻有從崇高的對象才能獲得靈感的話,他還算不得一個藝術家。對于真正的藝術家,哪兒有生活,哪兒就有詩。”(《普希金的作品》)韓愈就是真正的藝術家,他在平凡的生活中發現了美感和詩意,《山石》就是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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