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讀永嘉
編者按:謝靈運與永嘉山水的相遇,相互輝映,成就裡中國山水詩的開山鼻祖的同時,也成就了中國山水詩的發源地。讀懂永嘉,欣賞永嘉,做大永嘉,需要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需要在軟實力與硬實力之間完美蝶變,需要凝練方向提升品級,呼喚成為最适合人居的新型經濟的新興詩鄉。
山水詩與永嘉
我自诩為“詩的人”,即獻身詩的人,一輩子從事詩歌研究,兼做點詩歌創作,讀詩講詩研詩也作詩,主攻的就是山水詩。而永嘉,是中國山水詩的發源地,謝靈運遇到了永嘉山水,才有了炳耀千古的山水詩,才成為中國山水詩的開山鼻祖。
這是第二次來永嘉,去年來永嘉采風,回去以後,我寫了散文詩,也寫了舊體詩,其中一絕句是這樣寫的:“最是好看秋永嘉,青山踏遍複浮槎。自從去歲釆風後,夢筆時生奇逸花。” “夢筆時生奇逸花”。真的,我發現自己比來之前靈秀多了,文字也美逸多了。第二次來永嘉肯定有更大的收獲。
永嘉是詩的永嘉。永嘉人愛詩。
關于山水詩與永嘉,我想從三個方面來說。
張雷/攝
—、山水詩與永嘉的關系
首先說一說“永嘉”的概念。
公元323年(東晉),析臨海郡溫峤嶺以南地區置永嘉郡,治所設于永甯,轄永甯、安固、橫陽、松陽四縣。永嘉郡,前身為秦朝的閩中郡。宋齊梁陳因之,422年(永初三年)謝靈運貶至永嘉郡。589年(隋)永甯、安固、橫陽、樂成四縣合并,稱永嘉縣,屬處州。592年處州改名為括州。州治設于括蒼(今麗水市)。607年(隋)改括州為永嘉郡,郡治仍于括蒼,轄永嘉、括蒼、松陽、臨海四縣。621年(唐高祖)改永嘉郡為括州。次年,析括州之永嘉縣置東嘉州,轄永甯、安固、樂成、橫陽四縣。624年(唐)樂成并入永甯,稱永嘉縣。唐高宗上元二年改置州,名溫州。724年(唐玄宗)改溫州為永嘉郡,轄四縣。758年(唐肅宗)複改永嘉郡為溫州,永嘉郡後此被廢。
要言之,今日之永嘉,隻是昔日永嘉的一個部分,然而,卻是永嘉山水的最精華部分。
其次要說說謝靈運于永嘉的意義。
謝靈運遇到了永嘉山水,便使山水自然真正顯示出了自美面目,突出了山水的審美屬性。永嘉山水遇到了謝靈運,實現了山水詩的美麗蛻變。山水詩擺脫了經學附庸地位而變成詩人生命感發的形式。
山水審美的自覺,應該是從謝靈運開始的,山水從先秦哲學家們認識宇宙的哲學觀念中解放了出來,轉化為審美的範疇,從抽象的“道”變成具象的“形色”。
謝靈運在永嘉成為山水詩的開山,其所辟之路被後人成為唐詩之路。蘇東坡曾雲:"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我也仿言雲:但求學問如靈運,能得山水似永嘉。
再次要說的是,為什麼山水詩要到謝靈運才最後完成。我以為有三個原因:
其一是詩人的個體原因。
謝靈運(385年-433年),生于會稽始甯(浙江上虞),東晉名将謝玄之孫,其母劉氏為王羲之外孫女,世稱謝客、謝康樂。幼年便穎悟非常,《宋書》本傳中其叔贊曰:文章之美,江左莫及。自與子建比。擅詩賦,工書畫,兼通史學,精通佛教老莊哲學。宋文帝劉義隆稱賞他的詩和字為“二寶“。然個性特别憤激而孤傲。
其二是時代的社會原因。
魏晉是“文學上的自覺時代“(鈴木虎雄《中國詩論史》)。詩人于内發現了自我,于外發現了山水。山水的發現,是人的覺醒,是人的主體精神和審美意識的覺醒,是文學自覺時代的開始。山水詩的出現,标志着中國詩歌真正意義上的成熟,也預示了中國古典詩歌黃金時期的到來。
《文心雕龍》中有“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的說法。應該是,老莊未退,而山水方興。“莊老告退”,是指思想界玄風的告退,或淡化,是指詩歌中玄言成分的消退,是詩歌中質木無文的風尚消退。曹道衡說:“玄言詩背離了《詩經》《楚辭》的傳統,走向淡乎寡味;而山水詩則恢複了這個傳統,使詩歌又走向興盛。”(《南朝文學與北朝文學研究》)
其三是山水的自身原因。
永嘉山水甲天下。山水組合得體,精緻俏麗,風情萬種,窮幽極玄,景象物态極富自然原生态美感。
胡冠榮/攝
自從謝靈運登臨永嘉的山水後,古人紛至沓來。
唐代的著名詩人孟浩然,從東山沿謝之足迹到永嘉。孟詩“衆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孟還有《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借問同舟客,何時到永嘉”等詩句。謝靈運有《登江中孤嶼》,李白也來登瓯江孤嶼,亦作《孤嶼詩》:“康樂上官去,永嘉遊石門,江亭有孤嶼,千載迹猶存。”
元人劉仁本《東湖唱和集序》說:“山水林泉之勝,必有待夫騷人墨客之品題賦詠而後顯聞。若匡廬見于太白之詩,天台見于興公之賦,而武夷九曲,見于朱紫陽之棹歌也。……(若無此)亦何由而得傳聞于世耶?”(李白《望廬山瀑布》,孫綽《天台山賦》,朱熹《武夷棹歌》)
滕子京《與範經略求記書》說:“竊以為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岀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北宋慶曆年間,滕子京任嶽州知州,主持修繕嶽陽樓。
用現在的話來說,叫做名人效應。山水被文化也。
二、如何欣賞山水詩
王少敏/攝
如何欣賞山水詩呢?今天主要講如何欣賞謝靈運的山水詩。
陸時雍《詩鏡總論》裡說:“讀謝家詩,知其靈可破頑,芳可滌穢,清可遠垢,瑩可沁神。”這讓我聯系起我的主打來了。這二十多年來,我“主打”王維。前幾年,提出了“盛世讀王維“的觀點,幾乎所有的網讀在轉發,《新華網》《人民網》《光明網》《中國社會科學網》等,也就是說,因為生産關系與生産力發生了重大轉變的當下盛世,閱讀不僅是一種療救,更不隻是給人以崇高感,更重要的是給人美感。盛世閱讀,開始成為一種真正的享受,成為詩意存在的一種生命形式,成為做一個有趣味的人,過一種有趣味的生活的根本途徑。
謝靈運的山水詩,也就适合了當下審美消費的需要。這裡我想與大家共同來一讀白居易的《讀謝靈運詩》:
吾聞達士道,窮通順冥數。
通乃朝廷來,窮即江湖去。
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
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洩處。
洩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
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
豈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
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谕。
因知康樂作,不獨在章句。
此詩有這麼幾層意思:
一是揭示了謝詩的成因(1-8句)。意思是說,他的詩,是其宮廷失敗的逃避,是不甘心失敗而又憤激無奈的發洩。《宋史·謝靈運傳》說他“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 因為“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洩處”。應該說,這不是純粹的審美。謝靈運生性本來就偏激而橫恣,不堪承受政治上的打擊,他變得更加的孤憤抑郁,即便置身好山好水,也不可能忘情投入,浮躁之氣登山則滿于山而臨海則溢于海,其詩難免不因任性使氣而有傷情緻,這樣的詩,難免不有“理過其辭”的玄味。
徐慧芬/攝
二是概括了謝詩的風格(9-16句)。 所謂“洩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
《南史·顔延之傳》: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缋滿眼。”“謝詩如芙蓉出水,顔如錯采镂金。”(《詩品》)南朝的審美趣味追求“吳娃越豔”美,金粉美學之風盛行,而謝詩無疑讓人眼前一豁亮,于美學史具有很重要的進化意義,但其溫柔绮靡、富麗精工的形象表征,繁辭麗藻,典故密集,也是時代唯美主義思潮的深刻反映。 所謂“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
鐘嵘《詩品》:“嵘謂其人興多才高,寓目辄書,内無乏思,外無遺物”。這種自然主義描寫,技術性很強,技術含量很高,非常自由,信馬由缰,也沒有節制,而“頗以繁富為累”,然終究未脫去臨摹痕迹,也缺少整體性而往往有句無篇。所謂“豈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谕”。
謝靈運欲從山水中獲得體驗進而以玄理感悟,形成了“三段式”的程式,結尾時又總要有幾句“玄悟”的論說,于詩末拖出一條玄言的尾巴來。因此,白居易警告讀者“因知康樂作,不獨在章句”,這也是詩的最後一層意思。
謝靈運寓目辄書,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追求富豔精工。
譬如《石門岩上宿》:“朝搴苑中蘭,畏彼霜下歇。暝還雲際宿,弄此石上月。鳥鳴識夜栖,木落知風發。異音同質聽,殊響俱清越。妙物莫為賞,芳醑誰與伐?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發。”
譬如《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朝旦發陽岩,景落憩陰峰。舍舟眺回渚,停策倚茂松。側徑既窈窕,環洲亦玲珑。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初篁苞綠箨,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遊非情歎,賞廢理誰通。”
“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初去郡》);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歲暮》);
“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入彭蠡湖口》)
“密林含餘清,遠峰隐半規”(《遊南亭》);等等。
謝靈運詩無節制,到謝朓就好多了。新詩的“三易”:易見事,易識字,易誦讀。《文選》選詩1100多篇作品中,晉以後的作品占了大多數,僅陸機的作品就有113篇,謝靈運的41篇,江淹的33篇。文選的取向與梁朝當時崇尚雍容典麗的主流審美觀是密不可分的。
葉衛周/攝
我以為,謝詩的美學特征評論,可用以下三點來概括:
其一、紀行性。《宋書·謝靈運傳》載,謝之遨遊,從衆多達數百人,“伐木開迳”,“鑿山浚湖”。這種興師動衆、打草驚蛇的而追尋蠻荒林野的遊曆,形成其詩自然狀态的遊蹤紀行式的格局。
其二、特寫性。謝靈運十分注重自然山水外在的俏麗奇崛,對色彩音響異常敏感,臨摹也極其傳神,注重營造清麗的意趣和境氛,追求一種天生麗質的原生态,其山水多呈自然通脫而新奇富豔的美學氣象,往往聚焦一個特定對象,多視角,密集型,極貌追新,輾轉生發,遠近遊目,達情務盡,而達到“富豔難蹤”的效果。自然主義的創作原則和刻意精工的美學追求,使其詩中的景象物态極富自然原生态美感,具有精确具體的特寫性,規範了中國山水詩的寫實品格。
其三、泛理性。謝詩化玄入景,“說山水則苞名理”(黃節《謝康樂詩注序》),把注意力放在山水自然的萬千形态上,“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畫山水序》),以山水的柔順妩媚來體認和物化天道自然之美,展示山水中自生自化的天道規律。“因為謝靈運并不曾真正安于老莊的人生态度,所以他的山水詩,缺乏恬适自然之緻。”(徐複觀語)
第三,如何讀懂永嘉
葉衛周/攝
永嘉具有豐厚的山水物質遺産,得天獨厚。
永嘉是詩的永嘉。謝靈運的詩有很多是描寫永嘉的山水名勝的。永嘉人最有分量的非物質遺産之一,就是謝靈運這個品牌。
如何讀懂永嘉,欣賞永嘉,做大永嘉,要突出詩的因素與要素。
謝靈運墓位于今江西省宜春市萬載縣裡泉村。初唐著名詩人駱賓王是浙江人,但是非常蹊跷的是,江西南通卻有一座他的衣冠冢。如果說,謝靈運在永嘉有一座衣冠冢,倒非常好解釋,因為現在永嘉還有不少謝靈運的子孫,這些謝氏子孫們世代居住永嘉。我這話的意思是,能夠在永嘉讓人看到更多的關于謝靈運的遺迹。為此,我提出幾點關于文化建設的想法: 一是要有一種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二是要有一種軟實力與硬實力雙赢而以軟實力拉動硬實力的思維與機智。 三是影響全國、接軌國際的大視野與大境界。 因此要增強做好這個品牌的自覺性與緊迫感,要擴大視野,要聚焦布點,要凝練方向,要增加内涵,要提升品級。
永嘉,不僅僅是“山水詩的故裡”,不僅僅是“最後的桃花源”,也是最适合人居的新型經濟的新興詩鄉。
王志清,文學教授,中國王維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光明文學遺産研究院學術委員等,已出書20餘部,代表作有《縱橫論王維》《王維詩選》《盛世讀王維》及《唐詩十家精講》《盛唐生态詩學》等;已發表理論文章200餘篇。
(據作者在2019年9月19日在永嘉專題講座上的内容整理)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