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1年,東漢普郡五月的清晨,簡·奧斯汀家的奧爾良李樹正含苞待放。借着她的書信和親人的回憶錄,我想象出這樣一幅畫面:這位作家坐在她最喜愛的地方——靠近農莊大門的——一張胡桃木小多邊桌旁,在一小沓稿紙上寫作。
一聽到“吱呀”的開門聲,她就迅速地收起了稿紙。這天,她的家人難得能給她一份清淨,甚至安靜。她娟秀的字迹塗滿了一頁又一頁稿紙。她用筆蘸蘸墨水,執筆沉吟,草草寫幾筆又劃掉、塗抹,然後再蘸蘸墨水。她寫得很快,因為沒有多少空閑。她全神貫注,因為平時沒有一個安靜的書房。
她時不時地放下羽毛筆,構思着一個場景:範妮·普萊斯因為花花公子亨利·克勞福德渾身顫抖,或者為不道德的情節而煩惱。然後,她又提筆寫了起來。最後,做飯、灑掃和說話聲過于嘈雜,小說的情節令人惱火,鍋子叮當作響,仆人們喋喋不休,她的眼睛也疼。夠了。奧斯汀把筆放進墨水池,朝喬頓農莊的花園走去。
這是遠離擁擠餐廳的短暫小憩。這裡的空氣更清新,光照更充足,可以自由漫步。奧斯汀在信中寫到了山梅花明亮的白色花瓣和濃郁香氣。剛剛從亞洲引進的牡丹又盛開了。還有奧斯汀沒看到的、滿心期待的:香石竹和美洲石竹,耧鬥菜和胖胖的李子。
她慢慢地走着,仔細地觀察,深呼吸。但不會太久,奧斯汀下午還有家務活兒要幹,而且她未完成的手稿還在餐廳裡向她招手呢。待她邁着特有的幹練步伐回到室内,她已享足了花園的美好。奧斯汀又回到了那張小小的工作台前,讓她抖擻起來的不是書本,也不是家長裡短的閑話(盡管這二者都不缺),而是在喬頓農莊的果樹、修整過的草坪和異域花草間獲得的短暫休憩。
在這些工作習慣的陪伴下,簡·奧斯汀在約四年中寫出了她最後的三本小說,這是英國文學中最受歡迎的三部:《曼斯菲爾德莊園》《愛瑪》《勸導》。盡管疾病纏身、家務繁重,還有令人愛恨交加的家庭關系,但奧斯汀在這張小小的工作台上筆耕不辍,創造出了一個個精彩絕倫的角色。
心慌意亂
《簡·奧斯汀:喬頓農莊的慰藉》
從她的小說開始聊,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過,我得提前跟讀者聲明一點:奧斯汀并不是她筆下的女主角,也不是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在這些角色身上看到的“年輕小姐”。把作家與角色混為一談确實省事,尤其是這樣聰明、未婚、錢不多的外省女性,但奧斯汀一生出版了六部小說,她的女主角沒有一個能與作者簡單地畫上等号。
奧斯汀有伊麗莎白的刻薄,卻沒有她的大膽;有埃琳諾的理智,卻沒有她的過度謹慎;有凱瑟琳對文學的熱愛,卻沒有她的哥特式趣味;有範妮的虔誠,卻無她的刻闆;有愛瑪對做媒的好奇,卻無她的自命不凡;有安妮一樣的孤獨,卻沒有收獲愛情。總而言之,奧斯汀并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簡單、現成的短語或段落,塞進《傲慢與偏見》或《勸導》當中。
電影《成為簡·奧斯汀》中奧斯汀的形象(安妮·海瑟薇飾)
不過這些角色的确從生活中來——不是從原始或現成的生活中來,而是對生活的礦藏進行了一番開采、提純和打磨所得。她不是安妮·艾略特,她沒有虛榮的男爵父親也沒有乏味的姐姐,但是她對安妮的生活感同身受,她足以想象安妮的壓抑、失望、驕傲和厭倦。其他小說也是如此,它們就是奧斯汀的經曆,隻是經過了一番巧妙的改頭換面。
從她的小說進入很有幫助,因為它提醒我們,這位深居簡出的作家,連同她許多付之一炬的書信,其真容仍可在其小說中得以瞥見。她的小說隐晦地傳達出滲透在她寫作和生活中的思想,包括她對喬頓花園的熱愛。
《傲慢與偏見》這部世界上最受歡迎的小說之一,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簡在二十二歲時完成了小說《初次印象》的初稿。她當時對那部作品的看法我們不得而知,或許信心十足,但我們所知甚少。十五年後的1813年1月,這部作品由出版商托馬斯·埃傑頓出版,奧斯汀心中百感交集。
跟大多數奧斯汀迷一樣,她自己也很喜歡女主角伊麗莎白·貝内特。奧斯汀在小說出版時對姐姐卡桑德拉說:“我覺得她就是有史以來最讨人喜歡的書中角色,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樣才能容忍那些不愛她的人。”不過,她對整部書的成就卻不太樂觀。她承認它的輕松活潑和迷人之處,卻覺得它不夠嚴肅,缺乏對照。她對姐姐說:“作品太輕巧明快了。”盡管如此,她仍然認為這本書值得出版,即使她沒有署自己的名字(署名是“一位女士”),這本書也是屬于她的,包括缺點。
2005年《傲慢與偏見》中的伊麗莎白(娜塔莉·波特曼飾)
身為一個二十多歲、初出茅廬的作家,奧斯汀并不知道《傲慢與偏見》有朝一日會成為最受歡迎的英語小說之一。它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讀書日的必讀書單上位居第一,也是許多出版商的穩定搖錢樹。2002年,奧斯汀作品的銷量超過了暢銷書作家約翰·格裡森姆的作品。1901年,美國作家威廉·迪恩·豪威爾斯的評語,今天看來依然不過時,他在《時尚芭莎》雜志上說:“近年來,閱讀《傲慢與偏見》越發成為一種時尚。簡·奧斯汀的讀者們,包括我都是她的崇拜者,她是一種激情、一種信仰,甚至一種宗教。”(摘自理查德·道金斯未出版的書《奧斯汀謬見》)。
這本書的魅力經久不衰,有許多原因——女主角的機智诙諧、漫畫式的誇張效果、優雅的散文體、伊麗莎白·貝内特和菲茨威廉·達西矛盾重重又受挫的愛情,再加上如今人們對高帽子、濃密的鬓角和高腰連衣裙的着迷。《傲慢與偏見》缺乏細膩的心理描寫,但作為一部諷刺小說、一個愛情故事和一部偶爾生動的禮儀側寫,它的的确确是一部出色的小說。
《傲慢與偏見》的出彩,一部分歸功于小說精心編排的場景,這些場景為故事提供了戲劇性的轉折點,譬如梅裡頓的舞會、達西先生的初次求婚,以及伊麗莎白與凱瑟琳·德·包爾夫人的對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伊麗莎白的彭伯利之行。彭伯利是達西先生的家(衆所周知,這就是電視劇版中科林·費斯穿濕襯衫出現的地方)。尤其是豪宅花園——伊麗莎白的舅母加德納夫人稱贊那庭院景色實在宜人——它讓伊麗莎白不禁陷入了沉思。
1995年《傲慢與偏見》中的達西(科林·費斯飾)
這個故事對所有奧斯汀迷來說如數家珍,但更值得關注的是其中細節。在德比郡一個晴朗的下午,伊麗莎白·貝内特興奮激動又憂心忡忡。這位年輕的鄉下姑娘和她的舅父舅母坐在一輛敞篷馬車上,正趕往達西家族的彭伯利豪宅。她假裝對這次出遊漠不關心。這時還沒有人知道達西先生笨拙的求婚,所以舅父舅母不知道她的“心慌意亂”。她一直在故作鎮定。
達西富有、聰明、英俊、高貴,但他的驕傲和對她家世的蔑視,毫不意外地激怒了她。他對她的容貌不屑一顧,并且用自以為是的求婚來羞辱她。他氣憤地說:“難道你指望我會為你那些卑賤的親戚而歡欣鼓舞嗎?”更糟的是,他還橫加幹涉,威脅到她姐姐的幸福。對于伊麗莎白和她的家人來說,這位達西先生真是個自命不凡的榆木腦袋。
可是伊麗莎白的想法一點一點地改變了。就在她罵他“傲慢無禮”的時候,她漸漸地喜歡上了他。他誠實、直率,而且,她很快就發現,他是真的善良。他倆都敏捷機智、能言善辯、鄙視粗俗。盡管她心有疑慮,但還是動心了。她當然不想碰到他,她就像一個在他的莊園裡閑逛的遊客(“她一想到這兒就羞紅了臉”)。但他外出時,她就可以自在地四處遊蕩,而不必擔心出現尴尬的場面,她就是這麼想的。随着他們漸漸接近彭伯利,貝内特小姐屏住了呼吸,他們的馬車緩緩駛入樹林。
他們驅車上山,在高大的橡樹和榆樹的掩映下行駛了好長時間。我想,這些樹林該有幾百年了,樹身高大,枝繁葉茂(“一座深邃遼闊的美麗樹林”)。林中涼爽宜人,也許樹葉間還灑下了斑駁的陽光,時不時可以從林中瞥見一種經典的景緻:清新潔淨的草坪與湖水,或一座新古典主義的神廟。他們行駛了很久,到達樹林茂密的山頂,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來。這裡真是美得令人窒息,伊麗莎白跟舅媽一樣,高興極了。
彭伯利莊園屹立在一條溪流對面的高地上,背靠樹木蔥茏的山崗。池塘裡,魚兒嬉戲,天鵝在水面上遊動。這裡的地勢高低起伏,有天然之趣,但比自然又多一分精巧、高貴和甯靜。奧斯汀寫道:“她從沒見過一個如此天趣盎然的地方,它的美姿,絲毫沒沾染庸俗趣味。”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女主角對達西的看法,透過這些花園,她看到達西豁達而豐富的内心。當她被它的美和突如其來的情感觸動時,她的内心甯靜澄澈,豁然開朗。奧斯汀寫道:“在那一刻,她覺得,做彭伯利莊園的主婦也很不錯呢!”
這是一個精彩的故事,而且奧斯汀出色地處理了戲劇沖突,但更重要的是作者的隐身。考慮到伊麗莎白有話直說的作風和伶牙俐齒,我們也許會覺得女主角會來上一段獨白,以詳盡的細節對彭伯利莊園大加贊賞。當然,伊麗莎白跟奧斯汀一樣,都不是什麼浪漫主義者。可是,這就是伊麗莎白·貝内特滿懷激動的彭伯利莊園觀後感嗎?确定不來一段激情澎湃的說辭?
是的,一句也沒有。盡管伊麗莎白像奧斯汀說的那樣“心慌意亂”,但她還是緘口不言。她的沉默并非作者的任性妄為,也不是随意添加的細節。沒有什麼比這更聰明地呈現了《傲慢與偏見》中頭号傻瓜科林斯先生的角色塑造了。
伊麗莎白那位裝腔作勢的表兄也喜愛花園。這位新婚的牧師,對自己的牧師住宅洋洋得意,誇耀它是多麼整潔,離他女恩主的地産有多麼近,庭院打理得多麼井井有條,但他并沒有默默享受,而是扯開嗓子長篇大論地賣弄顯擺。他可不願閉嘴,他數了他的樹林,走遍了花園的小道,詳述每一個園藝設計的細節。奧斯汀寫道:“每指點一處景物,都要瑣碎地絮叨半天,以至于花園之美完全被抛諸腦後了。”他急切地想讓大家稱贊他花了很多時間打理的花園(“打理花園是他最高雅的樂趣之一”)。
在這裡,花園成了科林斯的代言人,訴說着他的野心和追求。就像作者所說,它“很寬敞,設計也很别緻”。但科林斯的喋喋不休沖淡了花園的美,就像這位牧師的虛榮浮誇和逢迎谄媚掩蓋了他的優良品質。盡管科林斯受過牛津劍橋的大學教育,而且在社區也很有名氣,但是他的一通廢話削弱了他的園藝成就,還讓他看起來像個白癡。
女主角的沉默和牧師的聒噪形成了鮮明對比,借此,奧斯汀給了讀者一個有趣的暗示,那就是她那帶有哲學意味的園藝愛好。這就是默默沉思的簡,她在城堡廣場和喬頓農莊俯身照料鮮花,她一絲不苟地重新擺放盆栽,訂購庫柏筆下的金鍊花,采摘醋栗。這種愛好的特點是安靜的勞作和遐思,而非八卦或者家務瑣事。奧斯汀顯然認為這樣的沉默彌足珍貴。
唯一永不犯錯的“教皇”
《簡·奧斯汀:喬頓農莊的慰藉》
要更好地理解女主角在彭伯利莊園裡的沉默,最好多了解一點奧斯汀的哲學觀以及啟發過她的觀點和思潮。
這名小說家并非學者或評論家,但她是一位出色的讀者。盡管奧斯汀被評論家輕視為一名“女作家”(往往被歸為言情小說家),可她熟讀各種學術作品。奧斯汀沒有引用羅伯特·亨利的《英國史》,但僅憑這一點并不能說她對其内容一無所知(這位二十五歲的作家讀完此書,跟她姐姐聊天的時候,就立刻顯露出一種博聞強識)。
她喜歡讀約翰遜博士及其傳記作家詹姆斯·鮑斯韋爾,還有約翰遜的搭檔、聰明又虛榮的奧利弗·戈德史密斯寫的英國史。她還會讀布道文,向姐姐稱贊一位名叫托馬斯·夏洛克的牧師。更令人驚訝的是,我們發現1813年奧斯汀對帕斯利上尉的文章《大英帝國的軍事政策和機構》進行了評論,稱贊其風格诙諧有力。她在喬頓給卡桑德拉寫信道:“這是第一個令我驚豔的軍人。”顯然,簡·奧斯汀有着過人的閱讀品位,涉獵廣泛,包括曆史、哲學、神學、社會評論和軍事。
據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推測,奧斯汀還受到啟蒙運動名家托馬斯·洛克贊助人兼學生沙夫茨伯裡伯爵四世的影響。沙夫茨伯裡的作品受到許多哲學家的影響,尤其是亞裡士多德。當然,奧斯汀筆下的人物(其性格充分體現了複雜微妙的善與惡的結合)會讓人想起亞裡士多德的道德觀,而不是她那個時代加爾文派神學家黑白分明的倫理觀念(賴爾稱他們的道德心理是兩極化的)。
當然奧斯汀筆下的反面角色也有種種缺陷,但還談不上邪惡,比如《理智與情感》中年輕時髦的浪蕩子威洛比,他軟弱、不忠、善變,但還算不上惡人。她的小說中沒有絕對的惡人。同樣,她筆下的女主角也不是完人,也有一些缺點或錯誤。從伊麗莎白·貝内特的偏見到愛瑪的自以為是,奧斯汀賦予她的女主角們真正微妙、豐富的人性。
在奧斯汀眼裡,這世上的道德有許多種類型,而不僅僅是二元對立的,比如救贖與詛咒、善與惡、天使與魔鬼。賴爾說,這恰恰是亞裡士多德的觀點,自他開始到沙夫茨伯裡一以貫之。賴爾寫道:“沙夫茨伯裡打開了一扇窗,在18世紀,少數作者借此感受到亞裡士多德的一縷清風,簡·奧斯汀就是其中之一。”簡言之,奧斯汀看似簡單的小說,受到了她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心靈的潤澤,包括哲學家、散文家、傳記作者和曆史學家。
但是,詩人對她也有同樣的影響。奧斯汀對正義良善之舉的看法,受到了許多自成體系的思想家的影響,同樣受到了詩歌的影響。賴爾指出,“道德家”這個詞“足以涵蓋哈奇森或休谟,以及戈德史密斯或蒲柏”。尤其是亞曆山大·蒲柏,他可謂18世紀最偉大的英國詩人,也是被引用最多的詩人。現在人們不太讀他的作品了,但他的許多詩句都成為家喻戶曉的諺語,諸如“一知半解最危險”“人皆犯錯,寬恕是德”,以及“天使畏懼處,愚人敢闖入”。
才華橫溢的法國劇作家、鬥士伏爾泰也贊賞蒲柏的作品,即便兩人都看不慣對方。伏爾泰大度地對一位記者說道:“他是英格蘭最出色的詩人,也是當今世上最傑出的。”這是一個遭蒲柏白眼的人對他的高度贊揚。如果說蒲柏這位詩人的觀點有時不免陳腐老套,可是他的表達卻頗為新鮮、利落和犀利。的确,蒲柏在這裡堅持自己對“機智”的界定:“裝點得宜的天然;意中常有,卻從未經人道出。”詩人的職責就是賦予平常觀念以新穎而令人難忘的表達。
有鑒于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蒲柏對18世紀說英語的人都進行了一番思想上的裝扮,其中就有簡·奧斯汀。
跟沙夫茨伯裡和奧斯汀一樣,亞曆山大·蒲柏遵循亞裡士多德的傳統,比起加爾文主義的靈魂之戰,他對豐富的人性更感興趣。他認為人的性格微妙難言、迥異、善變。雖然每個人都有一種“主導情欲”,但一切都處在變化當中。他在給科伯姆勳爵的信中寫道:“舉止随财富而易,性情因地域有别,教義因典籍不同,原則随時間而變。”因此,奧斯汀在她的兩部小說《諾桑覺寺》和《理智與情感》中引用了蒲柏的話,而且在寫給卡桑德拉的信中,她說,“他是世上唯一永不犯錯的‘教皇’”(詩人蒲柏的名字 Pope也有“教皇”的意思,而且他也有天主教背景,此處一語雙關)。考慮到蒲柏的天主教背景,這話聽上去另有深意。同樣在這封信中,奧斯汀還引用了蒲柏的話來展示自己的堅忍,她改寫了蒲柏的倫理詩《人論》中的一句話,犀利地說:“凡存在的,都是最好的。”(蒲柏的原句是:“One truth is clear,whatever is,is right.”即:“凡存在即合理,這個道理很清楚。”)
正是蒲柏的“随筆”勾勒出了奧斯汀含混(不是指表達不清)的哲學世界觀,像奧斯汀一樣,蒲柏的出發點很簡單,即“人的無知”。他所說的“無知”,并非指誤傳或錯解,這種無知完全可以通過對事實的核查和研究來克服。蒲柏是在說人類基本的感知和知識的局限。他認為,上帝看到并掌握一切,但我們隻能對這個渺小世界的一小部分有所領悟(更不用說整個宇宙了);我們是機靈、渺小、脆弱且常常犯糊塗的生靈。蒲柏的上帝掌握了整體,而人類隻能笨拙地抓住一小部分,比如一小塊土地,甚至更渺小的永恒。
1727年的亞曆山大·蒲柏(維基百科)
也許,更重要的是,蒲柏說質疑宇宙是沒有意義的。首先,他認為我們的無知使我們無法得到任何詳盡的答案。我們對宇宙的理解,就跟一頭牛對農夫勞作的理解差不多。我們就像那頭牛,無法勝任此事。其次,即使我們奇迹般地掌握了宇宙的全貌,期望任何事情的變化也是愚蠢和徒勞的。
蒲柏寫道:“如果有可能,就得承認,無限的智慧自有其最佳的安排。”簡言之,我們擁有最美妙的宇宙。在我們有限的視野中,世界看起來也許醜陋、不公或不合理,但其實它是一個平衡而和諧的系統,有着無比精準的尺度,按上帝的旨意運行。各類鳥、獸、蟲都是這首交響樂中的一種樂器,然而,除了這名偉大的樂師之外,無人洞曉這首交響曲的偉大之處。我們想轉變我們的角色,這是荒唐而危險的,因為最細微的不和諧或錯拍都會毀了這部作品。讓我們把宇宙想象成一個精美易碎的音樂盒,裡面有無數的齒輪、轉輪和彈簧,哪怕是最輕微的損壞,也會讓音樂停止。他寫道:“從自然之鍊上去掉任何一環,無論是第十環,還是第一萬環,都會打斷存在之鍊。”這是一個完美、統一、理性的和諧世界。在蒲柏的世界中,一切存在都是理應如此、必然如此。
對詩人來說,就有了一則明确的道德訓誡:不要再胡思亂想,不要再悲傷哀歎,繼續生活吧。當然,我們可能會抱怨貧窮的生活,或因受到輕慢而發怒;我們可能會懊悔錯失良機,也會對未來擔驚受怕。但總體而言,我們确實擁有了應有的權力、職權和能力,而且,世界上的各種力量都處在競争與合作中,以此制造出一個穩定的、有規律的宇宙。我們不能質疑它,也不能改變這幅藍圖中的一個字或一句話,它永遠存在,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
對于宇宙的傲慢,我們最好别去管它,還是過好自己的人生,操心我們的日常得失吧。這就是簡·奧斯汀在給卡桑德拉的信中那句篡改的引文的出處和意義。蒲柏寫道:“高傲可鄙,隻因它不近情理;凡存在即合理,這個道理很清楚。”借詩人之口,奧斯汀提出了一則簡單而有力的信條: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所以就省省力氣吧。
假如神學受到質疑,那麼在這個宇宙學中依然有一些大膽的想法,能與簡·奧斯汀的道德世界産生共鳴。很明顯,蒲柏的意思是,沒有必要對物理學和生物學的事實提出異議,也沒有必要對宇宙的宏偉因緣心懷擔憂,還不如照顧好自己的家人,忠實于朋友,死後留下一點美好或有價值的東西。更重要的是,蒲柏認為這樣寬廣的人類生活是值得一過的,我們擁有上天分配給我們的能力和潛力,它們也是一個美好整體的寶貴組成部分。
蒲柏和奧斯汀的共同點在于,兩人都将熱情的世俗精神與沉靜慰藉的信仰融為一體。奧斯汀像詩人蒲柏一樣博覽群書,對細節與風格有着敏銳的洞察力,但她不是形而上學學者——萊布尼茨那令人贊歎、複雜難懂的“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一個”,她既不感興趣,也理解不了。她相信宇宙的秩序,但無意探究或推翻它。克萊爾·托馬林在她出色的奧斯汀傳記裡寫道:“宗教始終是她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不是什麼值得質疑或探究的事情……與其說它是精神因素,不如說是社會因素。”在奧斯汀作品中的婚姻、家庭、美德的描繪,對自己毅力和耐心的堅持背後,是她對萬物秩序的信仰。這正說明了作者關注家庭争吵、風流韻事以及經濟鬥争的原因:這是她有所了解、抱有期待和施以同情的領域。蒲柏的警句完全解釋了這一點:
認識你自己,莫以神為鑒察。
适合研究人類的是“人”。
他愚昧又聰明,粗鄙又偉大。
置身塵世的狹窄地峽。
在這種對人性的清晰描繪中,我們看到了奧斯汀筆下不完美的人物和熟悉的情節,以及她對一個比自己的英格蘭鄉村更廣闊的世界的平靜信念。她的小說,正是這種“适合的研究”。
差強人意的愉快生活
《簡·奧斯汀:喬頓農莊的慰藉》
這份平靜,就是伊麗莎白·貝内特在彭伯利靜靜品嘗到的——不是彭伯利給她财富和地位的許諾,而是她看到的一幅和諧有序的甯馨圖景。它提醒着這位焦慮的姑娘,她的世界盡管充滿悲傷和憂慮,但那并不是全部,大自然中也有莊嚴、克制和優雅——這些美德,她在達西身上也看到了。
奧斯汀寫進《傲慢與偏見》的素材,她自己也在喬頓、城堡廣場和斯蒂文頓體驗過。她能忍受讓人心力交瘁的家庭與藝術創作的變化無常——從厭倦到悲傷,再到亢奮,又循環往複——然後抽身,醉心于南安普頓的金鍊花或喬頓農莊的山毛榉。無論兄弟姐妹之間如何鬥嘴,英法戰争的陰影如何影響生活,或是一個“不合适”的人固執與否,那些球莖依然在每年春天開出花來。
1811年5月的最後一天,奧斯汀寫信給姐姐說:“我今天聽說在一棵樹上發現了一枚杏子。”這不是又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閑言碎語或乏善可陳的日常,這是對輪回不休的生命的緻敬。在喬頓農莊的花園裡,奧斯汀能邂逅蒲柏的完美宇宙,它不像人類俗事那樣含糊、不完美、轉瞬即逝。它重申了她安靜的信念,那是舞台上千變萬化的戲劇動作背後永遠不變的背景。
如果奧斯汀能在她的信中做到理智冷靜,那她自然也樂意獲得慰藉。她的《曼斯菲爾德莊園》裡有這樣一句名言:“讓别的作者來描寫罪行和痛苦吧。我盡快抛開這樣一些令人厭惡的話題,趕緊讓那些沒有重大過失的人恢複他們差強人意的愉快生活。”
即便考慮到奧斯汀一貫的諷刺手法,她的這番話也頗為認真:她出版的小說總是追求大團圓的結局,就連瑪麗安·達什伍德也找到了她的上校。盡管這位小說家認識到心理、社會和經濟方面的種種現實,但她還是樂于尋求和提供慰藉——躲在蒲柏形而上學面紗下的“差強人意的愉快生活”。奧斯汀正在重新發現神學家奧古斯丁描述的“人類理性與萬物本質幾近交融的場合”,即播種、扡插、嫁接、插條。喬頓農莊的花園是一堂課,類似現在所謂的“大局觀”課程,簡·奧斯汀在狹小天地中細細品味出了更廣闊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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