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9日晚,“朝内166文學公益講座·紅樓夢系列”線上直播活動順利進行。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李小龍老師和讀者朋友們分享閱讀心得,主題為“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座次的秘密。
各位朋友,大家好!雖然看不到大家,但是我們都是熱愛《紅樓夢》的人,所以就算通過《紅樓夢》認識了。雖然疫情讓我們在家待着,哪也去不了,大家被新冠疫情折騰得很痛苦,但是大家都不怕,為什麼呢?不是因為我們有疫苗,也不是因為我們不缺口罩,而是因為,一是“還好還有書”,二是我們又有網絡。當然,現在還有京東和人民文學出版社,這樣的話我們就既有書又有網絡,我們就可以用書、用偉大的文學作品來對抗孤獨,對抗如此嚴重的疫情。所以今天非常高興,我們能夠通過網絡的方式和大家一起來讀書,尤其是我們一起來讀的是大家都非常喜歡的《紅樓夢》。
《紅樓夢》是一部非常偉大的著作,這種偉大是由一個一個的細節組成的,所以我們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到《紅樓夢》的特點,要深入到細節中去,如果我們對于它的細節不仔細領悟或者盡量還原,對于《紅樓夢》的藝術之美就很難談得上有感悟。我相信熱愛《紅樓夢》的讀者可能都有這樣的感覺,我們在讀《紅樓夢》的時候,總覺得作者似乎把他筆下所寫的事情全部都經曆了一遍一樣。當然,曹雪芹到底有沒有經曆這些事情我們并不知道,學術界對于曹雪芹本人沒有太多的了解。但是通過對作品的閱讀,我們确實有這樣的感覺,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紅樓夢》的細節非常真實。當然真實的細節不一定帶來美,但是《紅樓夢》的細節既真實又美,似乎《紅樓夢》裡寫過的每一件事情在生活中都可以被還原,可以按照1:1的比例在生活中重新把它複現。
我今天想和大家交流的話題,就是試圖去還原這麼一個場景。這個場景大家都很熟悉,即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賈寶玉開了一個生日party,對于《紅樓夢》比較熟悉的朋友都了解,《紅樓夢》裡面寫過很多人的生日聚會,但是賈寶玉的生日聚會在前邊的回數裡面較少着墨,作者是把力量重點放在了第六十三回。第六十三回從某種意義講是賈府由盛轉衰比較清晰的顯示。因為第六十三回的回目,上半回和下半回差别很大,上半回叫“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下半回叫“死金丹獨豔理親喪”,這兩個回目帶有非常明确的象征意義:前半回是快樂的頂峰,但後半回卻跌入痛苦的深淵之中了。當然我們也應該承認,賈寶玉把他身邊幾乎所有的姐姐妹妹都邀請來,齊聚怡紅院,這确實是賈寶玉人生最快樂的時候。
作者對這個快樂時刻的描寫非常細緻,寫他們玩抽簽遊戲,共寫了八個人擲了骰子,骰子擲出來有不同的點數,每擲一個點數的時候都會按照這個點數往下數,數到下一個人,由下一個人抽簽,抽簽之後,我們會看到簽上所寫的詩句,成為抽簽者結局的某種預叙。《紅樓夢》有過多次對于後文情節的預叙,比如第五回“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裡邊所有《紅樓夢》的曲子都是對每個人物後來結局的一個預示。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裡面有八個人抽簽,也承擔了同樣的功能。所以這也是整部《紅樓夢》裡非常關鍵的情節。
既然點數非常清楚,那麼,我們能不能把當時在怡紅院裡面去的那些人坐的座次都還原出來呢?
俞平伯先生在1936年的時候寫了一篇文章叫《“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這已經相當早了,快一百年前了。他根據小說裡的記載,根據這些數字,一個一個去排,最終把怡紅院那天晚上的座次都完整的排列出來了。這篇文章1936年寫完之後并沒有發表,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才第一次發表,收錄在他的《紅樓夢研究》。這篇文章發表之後受到學術界很多的批評,有人說他的這個研究是典型的興趣主義的研究,意思是說你把《紅樓夢》“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裡面的座次排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對我們了解《紅樓夢》這部小說有什麼意義呢?這是不是隻是學者研究着玩的?這樣的知識我們知道也可以,不知道也可以,用得着費勁研究它嗎?
但實際上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有兩個特點值得關注。第一,學術研究本來就帶有興趣的特點,如果一個人研究學術問題,他隻意識到這個問題對于人類的重要意義,但是他自己對這個問題沒有一點興趣,這個學術問題能研究好嗎?其次,任何一個細小的問題,隻要你把這個問題搞清楚了,千千萬萬個細小的搞清楚的問題會聚集在一起,向一些宏大的問題發起沖擊。如果我們把細小的問題都搞不清楚,我們如何去構建宏大的體系,去解決更重要的問題?所以我們對于學術研究不能太過于短視。我個人覺得興趣是學術研究最重要的動力,在這個動力上我相信一定要了解細節的意義,因為有了這個意義之後我們才可以進入到更大的邏輯層面。
所以我認為俞平伯先生這個研究是非常有價值、有意義的。更何況如果我們進一步按照這篇文章的思路往下梳理的話,會發現可能會找到一個特殊的角度,進入到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叙事策略之中。
當然,俞平伯先生大文發表之後雖然有了很多的批評,但也引起後世很多學者的興趣,所以直到現在,據我個人檢索大概有幾十篇文章探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座次,這些研究也都各有創獲。
俞平伯先生
我們今天把“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個夜宴的座次當做一個數學問題來看。如果它是一個數學應用題,我們每個人在解這個題之前,首先需要知道有什麼條件,根據這個條件如何去推算,然後再一步一步達到最後的結果。首先,作品給出了一些明确的證據,就是八個人擲出八個點數,以及這些點數的對應關系,當然還包括一些上家、下家的描述。但除此之外,我認為還有三個前提需要考慮。
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第一個前提,是需要知道總人數。而對于總人數,兩位紅學家就有不同的意見。俞平伯先生認為有16個人,而周紹良先生認為有17個人。到底是16個還是17個?最關鍵的一個人是翠墨。翠墨是探春的丫鬟,周紹良先生認為翠墨也來了,如果加上翠墨就是17個人。但是俞平伯先生認為翠墨沒有來,那就是16個人。周紹良先生雖然認為翠墨來了,但是他對于翠墨竟然參加這次活動也感覺到非常奇怪,所以周紹良先生說大觀園裡的這些奶奶、姑娘們每個人都有丫鬟,為什麼被請來的那些奶奶、姑娘們的貼身丫鬟裡面誰都沒來,李纨的丫鬟沒有來,寶钗的丫鬟沒有來,寶琴的丫鬟也都沒有來,隻有探春的丫鬟來了。所以周紹良先生說這個是偶然現象嗎?還是曹雪芹特意安排的,有什麼用意,似乎也看不到後文去解釋這個用意。其實我們仔細看一下原本,應該會同意俞平伯先生的看法,就是翠墨沒有來。
小說原文是這麼寫的:
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 “他兩個去請,隻怕寶林兩個不肯來,須得我們請去,死活拉他來。”于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钗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說: “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
接下來出現了版本的歧異,程甲本說,“衆人聽了卻也喜歡,因想不請李纨,倘若被她知道倒不好,便命翠墨同小燕也再三請李纨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到了怡紅院中。”程甲本寫的“衆人”是誰呢?從上文看一定是寶钗和林黛玉,因為這是“晴雯和襲人說你們好在給我們一些體面略坐坐再來”的,那就是說寶钗和黛玉聽起來也喜歡。寶钗和黛玉想不請李纨被她知道了不好,于是命令翠墨和小燕一起去請了李纨和寶琴兩個人。但問題是,翠墨是探春的丫鬟,寶钗和黛玉怎麼能夠命令翠墨去請李纨和寶琴呢?這裡面就有問題,說到這裡我們插播一個廣告,我們讀《紅樓夢》的時候,大部分人不會注意版本,我們總會以為在市面上随便買一本《紅樓夢》都可以讀,因為《紅樓夢》反正就是一部小說,所有出版社出的《紅樓夢》可能都是一樣的。其實不是這樣,《紅樓夢》需要經過非常好的校訂,這些校訂的文字要符合作品的文理,所以一定要注意挑選好的版本來讀,那麼,哪些版本好呢?我們這裡先埋個伏筆,等會說點數的時候再提。
脂硯齋本系統都是“探春聽了卻也喜歡”,那我們就知道,剛才晴雯和襲人說你們給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這個話到那已經分段了,也就是說寶钗和黛玉聽了他們兩個這麼說,好壞也要給點面子就已經答應了,這個事情就解決了。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影印本
解決之後接下來話分兩頭,再回到探春這邊。他們兩個說的話在探春這不再詳細說了,然後直接說“探春聽了卻也喜歡”。這個“卻”字用得很到位,表明前面已經有過一個這樣的對話。探春聽了喜歡,探春想得又比較周到,她這時候也是榮國府的管家,所以探春想不請李纨被她知道不好,因為李纨也是共同的管家之一,于是她命令她自己的丫鬟翠墨和小燕一起(因為小燕是怡紅院的丫鬟),去請了李纨和寶琴,是這麼一個邏輯。
請完之後大家想一想,探春命令翠墨和小燕去請李纨的時候,探春是不是直接去了怡紅院,讓李纨和寶琴由翠墨帶着直接去怡紅院?小說裡不是這樣寫的,小說裡寫了“會齊”兩個字,我們就知道探春是在自己家裡等着,讓翠墨請李纨,把她先請到自己這來,然後跟李纨會齊以後他們再一起去怡紅院。如果是這樣的話,翠墨跟着去怡紅院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為什麼?因為怡紅院那些丫鬟沒有來請翠墨,這個很明顯,她請的是這些奶奶、姑娘們。所以寶钗、黛玉、李纨他們都沒有帶丫鬟,探春也不會帶丫鬟。我們仔細看一看這一回會發現,除了這些姑娘、奶奶們之外,丫鬟全都是怡紅院的丫鬟,沒有一個别的院的丫鬟,就知道翠墨不會在這個場合出現。
這樣,我們就把第一個問題基本解決了,即總人數中沒有翠墨,是16個人。
知道了16個人之後我們再來解決第二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就需要推算了,就是數點數的時候是怎麼數的。用俞平伯的話來說,是離位數,還是不離位數?所謂的離位數,就是從自己的下家開始數1。所謂的不離位數,就是從自己開始數1。到底應該怎麼數呢?因為離位和不離位對于那些點數的應用是不一樣的,最後推算出來的結果差别非常大,所以這也是一個必須弄清楚的前提。
那麼,能弄清楚嗎?能。因為小說裡給提供了一個非常清楚的細節。我們暫且先不說這個細節,我們先想一想,應該有很多朋友會打麻将,在打麻将之前我們要去擲骰子,骰子如果擲出來5怎麼辦?我打麻将不好,也不太了解,但知道有個口訣,叫“5自手”。因為四個人打麻将,5自手就是如果擲的骰子是5,就從你開始,這就表明是不離位數。《紅樓夢》裡是不是跟打麻将一樣呢?我們來看看《紅樓夢》裡的證據。
怡紅夜宴中有一次是這樣寫的,李纨把骰子遞給黛玉,讓黛玉擲,黛玉擲出來18點,數了一下該湘雲來抽簽。這個18點的數字表明,他們數點數是不離位數的,為什麼?我們接着往下看。
湘雲抽簽之後,簽上寫的是“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為什麼不便飲酒?“香夢沉酣”就是睡着了,還能喝酒嗎?就不喝酒了。“隻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也就是說湘雲拿了簽,但湘雲不喝酒,由她的上家和她的下家各喝一杯,湘雲一看特别高興,拍着手說“阿彌陀佛,真真好簽。”為什麼她特别高興?因為黛玉剛剛嘲笑過她,他們兩個剛鬥過嘴,現在她這個簽是讓上下家各喝一杯,而接下來小說正文寫的是“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黛玉是湘雲的上家,那就意味着湘雲是黛玉的下家。黛玉擲了18點數到湘雲,他們總共人數是16個人,就肯定是不離位數了。也就是說,黛玉不能從湘雲開始數1,而應該從自己開始數1。這樣轉一圈再到黛玉就是17,再往下走一位到湘雲就是18。通過這一個例子我們就能确證《紅樓夢》裡面數點數是不離位數的,必須把自己算上。
當然這是《紅樓夢》裡面的例子,我還找了一個能夠佐證它的例子。清代有一個小說叫《繪芳錄》,這個小說受《紅樓夢》影響很大。在《繪芳錄》第四十七回有十個女子行酒令的故事。這十個女子裡面主要的人物叫方夫人,方夫人讓丫鬟拿了一幅行令的酒籌過來,那個酒籌是兩個方圓的竹桶,方夫人說這個圓桶裡面是花名,方桶裡面是古人名,大家要擲這個骰子,照點數上下家順逆數去。小說還清楚寫了這十個人的座次,誰在1,誰在2……接下來就是擲骰子,連續擲了四五次,每次擲完的後數數,數的全都是不離位數。
所以我們第二個前提也應該能确定,因為《繪芳錄》也是受《紅樓夢》影響,雖然距《紅樓夢》有一段時代,但是畢竟它們在一個風俗傳統中誕生,所以他們玩遊戲的方式,不會說在《紅樓夢》的時候大家都是離位數,忽然到了《繪芳錄》就變成不離位數,這個不太可能,也就是說他們還有一貫性。所以第二個前提解決了。
我們再來看第三個前提,對于很多人來講好像沒有什麼可說的,應該是不言自明的,但其實不是,第三個前提就是方向。也就是說我們數點數的時候,是右旋還是左旋?或者說你的右手是你的下家,還是左手是你的下家?這個數出來的結果也不一樣。很多人認為這個結果不一樣不影響,不就是把座位反了一下嗎?不可以,古代的座位不可以反的,因為左邊和右邊的尊卑不一樣,如果尊卑反了,證明怡紅院這次夜宴的座次非常零亂,不符合禮法。所以到底從右轉還是向左轉,或者從當代人好理解的方式來說,到底是逆時針還是順時針要搞清楚。順時針就是左旋,逆時針就是右旋。
程甲本《紅樓夢》
俞平伯先生認為應該是右旋,他說順手右行與現今習慣相同。這次他舉了麻将的例子,其實上面一次他就應該舉麻将的例子而沒有舉。他說就像打麻将上下家,打麻将都是右旋的,都是右手出門順,他說不如打橋牌或者撲克,他認為西方打橋牌、打撲克是順時針,但是中國打麻将是逆時針,所以《紅樓夢》酒令數點數的方法也是逆行的。我個人也同意俞平伯先生這個說法,但是俞先生沒有論證,我剛才說到學術界産生幾十篇文章探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但是一大部分文章都認為是左旋而不是右旋,甚至很多文章說左旋是行令遊戲的鐵律。還有些文章在《紅樓夢》裡找了例子,認為那些例子都是左旋,所以這個例子也應該是左旋。但我個人覺得還是有可商榷的地方。
我們怎麼來證明它呢?比如我們先在怡紅夜宴這個故事裡面就能證明。這裡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李纨抽了簽,李纨的簽上注的是“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所以李纨吃了酒,把骰子過給黛玉,這句話說明黛玉在李纨的下家,挨着李纨,沒有任何問題。後文又說黛玉因為調侃探春,說探春應該招貴婿,探春說大嫂子順手給她一下子。意思是李纨你順手給她來一個耳刮子。所謂的順手,大家想一想,中國古人特别講究右為順,所以古代有一些小朋友如果小的時候是左撇子,傳統的中國人總是會盡量糾正他,把他糾正成右撇子。其實人類從生理上講,有一定數量的人是左撇子,這個并不影響什麼,但是中國傳統社會對于左撇子比較忌諱,所以很多左撇子小時候被訓練成右撇子。小說裡并沒有寫李纨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按照一般的邏輯來推測,李纨是左撇子的可能性非常小,所以李纨很可能是一個正常的所謂的右撇子。探春說你順手給她一下子,這個順手指的就是順右手,所以林黛玉應該在李纨的右邊。如果林黛玉在李纨的左邊,探春說你順手給她一下子,這個說法是有點奇怪的。當然這個例子大家會覺得也不那麼鐵定,萬一李纨是左撇子,而探春說話的時候又恰好沒有注意,好像也能說得過去,我們須進一步研究。
第四十回也是《紅樓夢》裡面非常重要的一回,叫“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可以說是《紅樓夢》裡面聚會最繁盛、最熱鬧的一次。一來從賈母到丫鬟全都來捧場,二來還有劉姥姥進來湊趣,賈府這些人也拿劉姥姥來打趣,劉姥姥也知道自己成為對方打趣的對象,她也特别配合。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第四十回是《紅樓夢》裡面行令行得最好玩的一回。在行這個令的時候,小說的原文把所有人的座次都寫出來了,清清楚楚。其實《紅樓夢》在這一點上非常注意,很多次的小聚會都寫了座次,隻不過要看我們是不是去梳理它。
我們來看一下第四十回的座次,它說“上面二榻四幾”,所謂的“上面”其實就是北面,在客廳裡面,面南背北的北面是上座。上面是二榻四幾,兩個榻四個小飯幾。這二榻四幾坐的是賈母和薛姨媽,賈母是賈府身份最高的人,當然坐在上席。薛姨媽不但身份高,而且是客人,所以也應該坐在上席。“下面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王夫人是主人,所以王夫人在下面,也就是在南面陪坐。餘下的都是一椅一幾,一個椅子一個飯幾。接下來說的很清楚,“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所謂的東邊,如果賈母和薛姨媽是面南背北而坐,她的東面就是她的左邊,薛姨媽和賈母的左邊是劉姥姥,劉姥姥的左邊是王夫人。接下來說“西邊便是史湘雲,第二便是寶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李纨鳳姐二人之幾,設于三層檻内,二層紗櫥之外。”把整個座次安排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說賈母、薛姨媽的西邊,也就是右手邊第一個人是史湘雲,然後才是寶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等。
我們繼續往下看這個故事,鴛鴦來宣令,首先是賈母先來說令,賈母說完令之後誰說?是薛姨媽,她在賈母的右邊,也就是在她的右手邊。薛姨媽說完是史湘雲。他們是順次往下說的。史湘雲說完令是寶钗,寶钗說完令是黛玉。作者特别重視這個次序,清清楚楚把它寫出來了,先是賈母,再是薛姨媽,再是史湘雲,再是寶钗,再是黛玉。而且作者很着急想看劉姥姥的笑話,但是他又不想把中間這些故事跳過去,所以他才到了迎春的時候,故意讓迎春說得不像,甚至錯了韻。其實迎春雖然在大觀園的女孩子裡邊不是特别聰慧的,但也不至于如此。隻是作者為了行文簡省,故意讓她說錯喝一杯酒就結束了,讓整個故事不要太闆。前邊那些人為什麼要那麼詳細呢?賈母和薛姨媽的話都有諧趣,黛玉說的那個話是要為後文寶钗找她算帳埋下伏筆,寶钗的或許與她的結局有關,史湘雲說的“雙懸日月照乾坤”就更加複雜,這些我們都不展開說。後來探春、惜春也都故意說錯了。最後也不能把王夫人漏過去,就讓鴛鴦代她說了一個,趕快過渡到劉姥姥。劉姥姥是最後一個,她在賈母和薛姨媽的左邊。這個例子非常清楚表明,整個第四十回裡面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數數的順序是右旋的,這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除了這個情節之外,《紅樓夢》裡面還有其他的情節也能證明這一點。比如像馮紫英請寶玉吃飯那次,也是有順序的,仔細尋繹也可以推算出來。
除此之外,我還找到一個證據也可以證明這一點,清代有一個人叫俞敦培,寫了一部書叫《酒令叢抄》,裡面收錄了很多酒令。其中就記載了擊鼓傳花令,規定“令官着花在手,使人于屏後擊鼓”,令官把花拿在手上,讓人在屏風後面擊鼓,你不能看見誰拿着花,以防作弊。“長短疾徐聽其變,令官左手折花,由腦後遞于右手”,這裡寫得很清楚,令官要左手拿花,在腦袋後邊遞到右手,右手拿到這個花再交給下家的左手。大家想想這種交花的方式意味着什麼?當然是右旋順行的,或者我們把它叫做逆時針方式。這樣就能确定第三個前提一定是右旋的。
我們把這三個前提都搞清楚就能還原“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座次。這個座次是這樣的,小說裡邊寫了五次擲點數,晴雯先搖了搖,搖出5點到寶钗,寶钗擲出16點到探春。探春擲出一個點數到李纨,探春擲出這個點有異文,我們等會兒再說。李纨抽簽,簽上說李纨不必擲點,把骰子給下家,讓下家擲點。她的下家是黛玉,于是黛玉擲了18點到湘雲,湘雲擲了9點到麝月,麝月擲了19點到香菱,香菱擲6點到黛玉,最後黛玉擲20點到襲人,襲人抽完簽之後正準備擲點,忽然外面婆子說已經很晚了不要再玩了,于是他們就散了,就是這麼一個過程。
把這些數字都拿來,按照我們剛才說的16個人,按照不離位算,包括右旋,我們一個一個來推算,就能推算出他們的座次。當然,這個座次裡面,有幾個點數其實有異文。比如晴雯到底是幾點?晴雯的點數,其他本子都寫的是5,隻有程甲本和甲辰本寫的是6點。麝月的點子,除了列藏本、甲辰本和程甲本是10以外都是19。還有探春這個點數,甲辰本和程甲本是19點,但是别的本子都是9點。
這三個數字,我們到底以别的本子還是以甲辰本和程甲本為主?其實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說俞平伯先生在他的文章裡面一直都是按照晴雯的點數是6點來推算的,結果他的推算圖發生一點點小的偏差,因為他是按照程甲本的點數來推的。不過比較有趣的是,俞平伯先生後來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紅樓夢八十回校本》,那個校本的質量非常高,當然那個校本的正文,後來人民文學出版社把它和啟功先生的注合在一起來出版——因為俞平伯先生校的功力很深,啟功先生注的功力也很深,這樣的話也是能夠兩全其美。這個本子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另一種,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本子一樣,都是非常經典的《紅樓夢》的校注本。包括我身後這本書就是俞平伯先生的校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又新出了一套小的精裝本,這個小精裝本出的非常漂亮,這也是用俞平伯先生的校、啟功先生的注。
俞平伯先生《紅樓夢八十回校本》1958年初版書影
俞平伯先生在他的學術論文裡認為應該用6點,但是在他的校本裡面用的還是5點。也就是說,俞先生在校的時候可能根據仔細的推算發現5點是對的,他放棄了自己在學術論文裡面用的6點,所以6點是錯的。在這一點上,脂硯齋本比程甲本系統要好。另外,麝月擲的那個點數,程甲本系統都寫的是10點,但這個10點數下來跟我們推算是不合拍的,還是脂硯齋本的19點是對的。所以在這兩個異文上,脂硯齋本都是更正确的,而程本系統是錯誤的。
但是問題沒有那麼簡單,還有探春的點數。探春在脂硯齋本系統裡都寫的是9點,而甲辰本寫的是19點,到底是9點還是19點?我們根據這兩個點數做了兩遍推算,發現如果是9點也能推下去,但推下去之後全亂套了,丫鬟們都坐到炕上去了,姑娘小姐們都在炕沿下站着來陪侍,這肯定是錯誤的。所以在這個異文上,反倒是程本系統的文字是可信的。
我剛剛給大家介紹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先生的校本和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校本,在探春這個點數上都是對的,都是采用19點這個說法,這也證明我們這個校本在還原怡紅夜宴圖的過程裡對這個點數進行了深入的考察。
我們根據這些邏輯推出來的結果是什麼呢?因為這裡沒法給大家畫圖,我稍微給大家說一下。他們在炕上擺了兩個桌子,大家圍着炕來坐。炕裡邊一排中間坐的是寶钗,寶钗左手邊是探春,右手邊是李纨。探春的左手邊是寶琴和香菱,寶琴和香菱已經到了左手邊的炕頭。李纨的右手邊,也就是下手是黛玉、湘雲和寶玉,這當然也已經到了炕的另一頭。寶玉的下手是襲人和芳官。我們再回到炕的左頭,左頭香菱的上家是晴雯和麝月,晴雯、麝月、襲人、芳官都在兩個炕的炕角上。在下邊炕沿站了一溜相陪的是四個丫鬟,這四個小丫鬟因為沒有擲點數,也沒有戲份,所以我們不能确定這四個小丫鬟的相對位置,但這四個小丫鬟是挨着坐在炕沿上的,就是秋紋、碧痕、小燕和四兒。這就是怡紅夜宴圖複原的過程,我們現在把它完全複原了。
複原之後能夠帶給我們許多思考,因為在複原的過程中大家發現,其實經曆了很多文化常識的認可,情節邏輯的推算,甚至包括版本的校勘。如果我們看的是一個不太好的版本,比如完全按照程甲本系統去走,程甲本系統有好幾個錯誤的數字,如果有讀者比較較真,按照那個數字去排就會雲山霧罩,根本排不出順序來。我們可能會認為曹雪芹寫這個情節的時候,本來就沒有一個統一的安排,他是随便寫的,于是就會忽略作者在這個地方的藝術營構。
但是場景還原完之後還有一些問題也需要我們去探讨,比如俞平伯先生曾經提出,怡紅夜宴的時候,他們到底用的骰子是幾個。我不知道大家玩遊戲擲骰子的時候是用幾個骰子擲,俞平伯先生專門探讨到底用了幾個,後來結論是四個,為什麼是四個?他是這麼說的,如果是六個的話,晴雯第一次搖就是6點,這個機率是非常小的,六個骰子搖了一下就是6點,證明每個骰子都是1,這個難度非常大,所以俞平伯先生說不可能。其實如前邊說過的,俞先生在這裡弄錯了,晴雯不是6點,是5點,如果按照脂硯齋系統對于晴雯點數的描寫是5點的話就會知道,一定不會是6個骰子,因為6個骰子不可擲出5點。比6個少會是5個嗎?不會,古人用骰子,要麼用一個,要麼兩個,要麼四個,要麼六個,雙數。除了一個之外都是雙數,不可以用單數,所以不可能是五個。會是三個以下嗎?三個、兩個、一個?也不會,因為黛玉擲過一個20點。大家想想,三個骰子,最大點數加起來18個,所以不可能是三個,因為三個擲不出20點,三個以下更不用說,所以隻能是四個,這個答案比較确定。俞平伯先生提出這個問題,也解答了這個問題,确實他們用的是四個骰子。
但是四個骰子之後俞平伯先生的問題還沒有完全解答,俞平伯先生問了這麼一個有趣的問題。他說起令用晴雯,方法很特别,為什麼?一是誰都抓簽,但就晴雯不抓簽。二是行令擲色,下文屢現,像“湘雲拿着她的手強擲一個19點”等等這樣的話,也就表明他們擲這個骰子是用手擲的,但是隻有晴雯不用手擲,這個很奇怪,晴雯是把骰子在盒裡搖了搖。俞平伯先生沒有做結論,他隻是猜測說是否起令之法該當如此,抑另有别情。如果我們對這個情節含混一下也就過去了,但是如果我們認真想一想,其實晴雯在這裡是充當了令官的角色。我不知道朋友們有沒有人在酒席上去行令的時候有過令官,令官一般會先喝幾個門杯然後來行令,行令的時候酒令大如軍令,讓誰喝誰就喝,酒席上有争論的時候由令官決斷,所以令官的權力非常大。令官不參與酒令的運轉本身,他隻在場外監督酒令,或執掌秩序,或者做裁判員,大概是這個意思。我覺得用裁判員來比喻令官比較恰當。
其實《紅樓夢》裡面有大量的情節可以給我們證明,很多遊戲都必須有一個令官,就好像剛才舉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剛開始是賈母說要行個令,薛姨媽就說您行令沒問題,您是不是先喝了門杯,賈母說這個自然,說完就喝了,喝了之後準備行令。結果王熙鳳他們說還是讓鴛鴦來行令吧,就把鴛鴦叫進來,鴛鴦喝了一個門杯,喝完之後發了一痛議論,說我就是令官,酒令大如軍令,你們都得聽我的,然後開始行令。
還有一個情節可以做完美的佐證,就是第一百零八回,雖然第一百零八回大家都覺得是後四十回的故事,是無名氏續寫的,未必是曹雪芹的原意,但是我們要知道,後四十回出現的時間非常早,距離《紅樓夢》沒有多少年,程甲本是1791年刊刻的,曹雪芹大概1764年左右去世,也就是說程甲本刊刻有了後四十回的時候距離曹雪芹的去世隻有二十多年,所以他們社會生活的風俗是沒有問題的,不會有太大的差異。
2005年版俞平伯校、啟功注《紅樓夢》書影
第一百零八回正好也是要行令,原話大概是這樣說的,“鴛鴦想了想說,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來,大家擲曲牌名賭輸赢來喝酒。賈母說這也使得,就命人把骰盆拿來放在案子上。鴛鴦說如今我們用四個骰子去擲,擲不出名的罰一杯,擲出名的每人喝酒的杯數擲出來再定。”這句話一說我們就明白了,前面“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裡面用四個骰子,這裡面鴛鴦直接說用四個骰子來擲。“衆人聽了說這是容易的,我們都随着,鴛鴦便打點,衆人叫鴛鴦喝了一杯,就在她身上數起,恰是薛姨媽先擲,薛姨媽便擲了一個,卻是四個幺。”這個故事結束之後我們發現,第一百零八回行的這次令,正好可以證明我們前面說的那幾個前提,也就是不離位數,因為鴛鴦打點之後,衆人叫她喝了一杯就從她身上數起。不是從鴛鴦的下家數,而是從她身上數,這正好是不離位數的一個表征。當然,也能夠證明我們剛剛要解決的這個問題,就是令官的問題,鴛鴦是令官,她不參與這個話題。
這麼說來,晴雯在怡紅夜宴圖裡面也是令官,她隻是擲一個骰子,擲出點數來讓故事繼續往下走,但是她自己不抽簽,她自己後面也不再擲這個骰子,她已經置身事外了。
當然我們非要搞清楚晴雯到底用幾個骰子,晴雯到底是不是令官有什麼意義呢?有意義,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五個部分,就是紅樓夜宴圖背後的叙事策略或者說叙事智慧,我一直認為對于紅樓夜宴圖的還原不是興趣主義的學術研究,而是有非常重要意義的地方。這個地方依然是俞平伯先生給我們開了頭,他在文章裡說,《紅樓夢》的原文說“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寶钗、李纨、探春等道”,黛玉說的話其實也不太招人待見,我們知道黛玉有時候嘴比較損。黛玉說咱們平常不讓别人晚上聚衆賭博飲酒,現在咱們也幹這個,咱們以後怎麼管别人。她為什麼朝着寶钗、李纨和探春來說呢?其實也能理解,因為這三個人都是管家,我們知道王熙鳳身體不好之後,讓他們三個一起來代理管家之職,所以黛玉朝着他們三個來說。
對于這個話俞平伯先生這麼說的:“看書到這,總不過是為了寶钗、李纨、探春是管家所以對他們說這些話,但是我們現在知道這三個人一溜坐在黛玉的上手,竟是黛玉的臉沖着他們,卻并不是一大堆人中特意挑出三位管家來說話。即使要說,向三人中任何一個人說也就夠了,本無需乎把人找全了再說。然而今并叙三人者,隻是自然得妙,依圖觀之,光景分明。”這是俞平伯先生的原話,他的意思是說,我們本來看黛玉這句話的時候以為黛玉隻是對着三個管家來說挑刺的話,但是大家想一想,如果這三個人零散的坐在炕上,黛玉是不是臉沖着寶钗說半句,沖着李纨說半句,沖着探春說半句?這個情節就有點奇怪。但是現在我們把座次圖排出來就會發現,在炕的裡邊挨排坐的三個人分别是寶钗、探春和李纨,黛玉在右手邊,也就是在西邊,靠着西邊炕頭坐着,所以她的臉正好沖着這三個人,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直接沖着這三個人說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這個問題解決之後就結束了嗎?其實沒有,俞平伯先生繼續解釋,這一解釋就解釋出問題了。俞平伯先生說,“那晚的座次,寶钗首座,李纨二,探春三,黛玉四,然後寶琴、湘雲、香菱、寶玉依席次。”也就是說俞平伯先生認為曹雪芹寫黛玉面對那三個人是按照座次來說的,就是因笑道向寶钗、李纨、探春等道,恰好是因為寶钗、李纨、探春一個是首坐,一個是次坐,一個是三坐,就按照這個重要性的順序來寫的。這個說法非常有啟發性,但是我個人覺得有一點小瑕疵,這個瑕疵就是李纨和探春的次序究竟怎麼樣,究竟李纨是二座還是探春二座?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讨論,我個人認為寶钗是首座沒有問題,但是二座應該是探春,三座才是李纨,原因在哪裡呢?一是我們從兩人在家裡的地位來看,在《紅樓夢》裡面沒有出嫁的姑娘地位都很尊貴,這一點啟功先生曾經說過,滿族的貴族家庭裡面沒有出嫁的女孩子地位都比較尊貴,我們在《紅樓夢》裡面能夠感受到這一點,《紅樓夢》裡面好多次家庭吃飯,像迎春、探春、寶钗、黛玉他們都坐着吃,有的時候王熙鳳,甚至李纨、王夫人,他們可能都站着侍奉,其實按照正常的邏輯,應該尊敬長輩才對,但是不是這樣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探春地位應該比李纨高,這是一個原因。
另外一個原因是,席面上到底左為尊還是右為尊?其實是左為尊的,寶钗的左邊是探春,右邊是李纨,所以應該寶钗第一,探春第二,李纨第三。為什麼會這樣說?我們把小說往前翻一翻,因為我們現在講的是第六十三回,我們看看六十二回就知道,那裡寫四個壽星,上面坐了兩位“壽星”,左為寶琴,右為岫煙,下邊陪兩位“壽星”,左為平兒,右為主人寶玉。寶玉作為主人,當然不能坐在尊位。
孫溫繪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當然還和一個地方有關,就是我們接下來要說的這個話題,因為我們以為怡紅夜宴時候擲的骰子的數字和數字數到的人可能都是偶然的,但其實不是,其實作者有意識的設置了擲的數字,讓那個數字恰好從當天晚上座次由尊到卑的順序一個一個進行。就這麼巧,晴雯一扔就扔5點,5點數過來正好就是首座寶钗,就是當晚坐在尊位上第一位的寶钗;寶钗扔了16點,數到她的上家探春,是當天晚上的次座。探春又扔了19點,19點是寶钗的下家,也是當天晚上的第三人李纨(所以探春不可能擲出9點來)。說到這裡大家可能有點奇怪,為什麼第一是寶钗、第二是探春、第三是李纨,黛玉哪去了?如果按照我們剛才說的沒有出嫁的女孩子地位尊貴,我們不說黛玉是首座了,至少也應該是次座,不應該往後落的太多,目前看來她往後落的都不止是第四,很可能是第五了——因為寶钗下來探春,探春下來李纨,李纨下來又到了左邊,左邊是寶琴,寶琴下來再到右邊才是黛玉,這樣排的話按道理就不合理了。但這個不合理其實《紅樓夢》已經給你解決了,在這些人剛進入怡紅院的時候,寶玉就趕快招呼大家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闆壁坐”。因為林黛玉怕冷,作者有意識讓寶玉把她叫到旁邊去坐,旁邊就是西邊,可能在西邊有火牆或者怎麼樣,可能會暖和一點,所以讓她坐在那裡。俞平伯先生對這段情節也非常贊賞,說這個情節順便把賈寶玉噓寒問暖、情有獨鐘的樣态摹畫出來了,可能很多讀者都沒有認真看這個情節,但實際上這個情節已經包含了這樣的意思。
這個章法寫出來之後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我們順藤摸瓜再來看一下。小說在第五十四回中寫女先兒擊鼓,“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大家呵呵一笑”,這裡的“呵呵一笑”,大家就知道是故意操作的了。這是女先兒的操作,那作者曹雪芹在怡紅夜宴裡有沒有操作痕迹呢?我剛才說了是有的,而且非常清楚。第一是晴雯擲了5點到了寶钗,寶钗擲了16點到探春,探春擲19點到李纨,到李纨之後按道理應該到寶琴了,或者說到黛玉了,因為寶琴沒有故事,寶琴在怡紅夜宴圖裡隻是旁觀者,她沒有事情,所以她也沒有擲,也沒有抽簽,她隻是觀禮性的人,所以按道理應該到黛玉了。
但是作者把黛玉跳過去了,為什麼?這一點也是俞平伯先生說到的,很有啟發性。俞平伯先生說擲的這個簽有一個特别精彩的地方,就是由晴雯傳到寶钗來起令,最後的結尾由黛玉傳到襲人來收令,這是一個章法。這個章法非常了不起,它是由黛玉的影子晴雯來起令的,起令之後交錯着把令交給寶钗;之後又由黛玉收令,收令的時候又把令交給寶钗的影子襲人。把寶黛和她們的影子之間錯綜的關系用出令和入令融而為一,也就是說這個令出和入都有作者特意的設計,不是偶然的。為了這個特意的設計,先讓晴雯當令官來起令,骰子到了寶钗,這個很簡單就搖到了。但是他給黛玉另外一個任務,就是最後她和襲人一起來收令,所以黛玉中間不能出來,但是中間不出來又違背作者設定的那個邏輯,就是按照重要性的次序一個一個接令,違背這個邏輯怎麼辦?作者在這裡特意調配了一下,就是為了繞開他自己設定的這個重要性的次序。
大家回想一下那個情節,作者調配的非常精彩,他讓李纨抽了簽,按照一般的邏輯,李纨抽簽之後,把酒喝完之後李纨就應該擲骰子,但是李纨的簽上寫着“竹籬茅舍自甘心”,她自己不用擲骰子,要讓下家擲。也就是說黛玉在這不能抽簽,因為她後面要抽簽承擔她收令的任務,但是她又不能不出現,因為她不出現,她的位次就不合乎作者的安排了,所以作者用了這麼一個小策略,讓李纨不擲骰子,把這個骰子過給黛玉,讓黛玉先把她的位子占上,先讓她出來一次。所以黛玉擲了骰子之後18點,就很順暢地過到了湘雲。湘雲再擲,這樣轉下去就合适了。當然最後由麝月擲到黛玉,黛玉最後到襲人來收令。這是作者有意識的叙事調配,而這個叙事調配,如果我們對整個座次不了解可能就看不到這個調配。
除了這個之外,我剛才說可以把這個話題當成一個數學問題來看,我曾經看到有一篇學術論文說“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概率問題,這個文章寫得很好。
它統計了一下這裡的骰子是四個,按照概率的邏輯來算,每扔一次就是6的四次方的可能性,也就是1296種可能性。這1296種可能性在《紅樓夢》裡面出現了八次,出現了八個确定性,5點、16點、19點、18點、9點、19點、6點、20點,大家算算這八次的概率是多少?這八個點數出現的概率分别是:1296分之4,1296分之125,1296分之56,1296分之80、1296分之56、1296分之56、1296分之10,1296分之35,概率都非常非常低。概率最大的是14點,然後是13點和15點,但這三個點數一次也沒有出現,他們投擲八次,這幾個概率最大的一次都沒有出現,反倒是概率特别小的,比如5點、20點、6點,5點的概率隻有1296分之4,6點的概率是1296分之10,20點的概率是1296分之35,這個可能性都非常小。但是可能性很小的點數都出現了;19點的概率也很小,隻有1296分之56,但19号還出現了兩次,它為什麼出現兩次?不出現兩次,按照座次重要性就沒有辦法調配。
在這八個點裡面,隻有一個點的概率相對來說比較高,就是16點。16點的概率是1296分之125,幾乎接近于10%。其餘的概率都不超過6%,甚至有幾個隻是百分之零點幾。如果曹雪芹寫怡紅夜宴就是他自己假裝排了16個人,他自己在那擲骰子,按照真實骰子數字來寫的話,是不會出現5點、6點、20點、19點這樣的點數,或者說出現的可能性很小,不管怎麼樣你擲了八次,13、14、15這三個概率最大的點總應該出現至少兩三次,但是一次都沒有。
說了這麼多,我的核心意思就是,看上去紅樓夜宴圖的複原是一個很無趣的,好像興趣主義的,鑽牛犄角的事情,學者沒事找事給自己找的題目研究,但其實不是,我們通過這個小的事情揭開了曹雪芹寫作這部書的針腳——我們把《紅樓夢》當作一件衣服的話,普通讀者在匆忙閱讀的時候會覺得這個衣服像天衣一樣無縫,但實際上作者的叙事調配在小說裡面很多地方都有,就看我們是不是夠重視這個細節隐藏的那個小秘密,你隻要深入到這個細節的小秘密裡面就能看到,作者煞費苦心設計了很多邏輯在裡面,但是很多人沒有認真的去琢磨它。
我們琢磨這個有重要意義嗎?當然有,因為讀古代小說重要的就是一種滋味,這種滋味,我相信喜歡《紅樓夢》的紅迷們都了解,你非要讓我說,我說不上來,但是有些情節我讀起來就是覺得有味道。或者說我們可以用香菱的一個比喻作為結束,香菱說讀王維的詩也說不出來哪好,但是就是覺得嘴裡好像有一個幾千斤重的橄榄一樣,回味無窮。實際上這些回味無窮的地方都集中在細節上,所以我們閱讀《紅樓夢》一定要鑽到細節裡面去體會它,隻有這樣才能入寶山而不空手回。
當然細節又和文字息息相關,所以我們一定要重視挑選好的版本來讀,更好的版本,紅學家早就做了研究,把那些合理的細節,用更合适的文字表達的細節,放到整理後的版本裡面。當然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這兩個版本還有更好的注釋,《紅樓夢》的很多地方因為有複雜的文化密碼,有的地方讀起來比較困難,我們根據注釋也能夠進一步的深入了解。
今天跟大家分享的就是這點心得,卑之無甚高論。關于怡紅夜宴圖有幾十篇學術論文做背景,我和大家交流的時候也借鑒了很多學者論文裡的精彩部分,如果說的不到位、不合理的地方請大家多批評。當然,《紅樓夢》是永遠讀不完的,而且對《紅樓夢》的理解也不可能定于一尊,也就是說《紅樓夢》不是被哪一位專家學者來決定它的解釋權,我相信每個讀者在讀《紅樓夢》的時候都會讀出我們自己希望讀到的,或者自己能夠感受到的《紅樓夢》的美。所以無論怎麼樣,我們要多讀。尤其是現在,如果大家在家裡沒有什麼事情的話,或者在任何時候,隻要你覺得這會兒沒事幹了,那把《紅樓夢》讀一遍吧,這是我最後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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