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年,在關于女性話題的種種讨論聲中,母職與女性身份的沖突問題常常成為人們熱議的焦點。母職是否與生俱來?成為母親,究竟意味着什麼?對于任何一個當代女性來說,這些都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但想要從中厘出個頭緒,也絕非易事。
在又一年的“三八婦女節”到來之際,我們想要重拾母職話題,探讨常常被主流話語所掩蔽的“母職暗面”。為此,我們請到了今年剛出版《我本不該成為母親》的加拿大作者阿什莉·奧德蘭(Ashley Audrain),和她聊了聊當下母職文化所暴露出的沖突與問題。
作為奧德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本不該成為母親》以細膩、動人的筆觸探讨了母職與女性身份之間的沖突。透過小說主人公布萊絲的自白,讀者被慢慢帶入到極端黑暗的母職體驗中:一邊是來自原生家庭的創傷性記憶,另一邊是對自己孩子是否生來邪惡的懷疑。最終,我們看到了幾代女性命運的彙流——成為母親,不可避免地摧毀了她們。
《我本不該成為母親》,[加] 阿什莉·奧德蘭著,李雅欣譯,企鵝蘭登中國 | 中信出版社,2021年1月。
這正是奧德蘭創作的初衷。在她看來,成為母親并不總是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樂觀與積極。喜歡當母親的女性也并不是時時刻刻都享受其中。在很多時候,你愛你的孩子,你享受身為母親的喜悅,但在另一些時候,你也會對此感到極度厭惡。
在這場跨洋對話中,我們從這部小說涉及的家庭、婚姻以及女性友誼等話題談起,反思與拷問了主流母職文化對女性身份的限制與束縛。身為新近登場的女性作家,奧德蘭也坦誠地分享了她身為女性寫作者的小說創作經驗與文學啟蒙經曆。
采寫 | 青青子
阿什莉·奧德蘭(Ashley Audrain),原加拿大企鵝圖書公司公關總監,因為要照顧兩個孩子而辭去這一職位,并着手創作《我本不該成為母親》。在為企鵝工作期間,曾與一衆暢銷作家合作,其中包括卡勒德·胡賽尼(《追風筝的人》)、伊麗莎白·吉爾 伯特(《美食,祈禱,愛》)和梅格·沃利茲 。
初為人母:“他們突然闖進我的人生,撞翻了好多家具”
新京報:《我本不該成為母親》是你的處女作。我看了《紐約時報》的評論,你在創作這本書時,剛好第一次成為一個母親。回過頭去看,你會如何描述這段特殊的寫作經曆?
阿什莉·奧德蘭(以下簡稱“奧德蘭”):對,寫作這本書時,我剛生下我的第一個孩子。等到初稿完成後,我又發現自己懷了第二個孩子。對我來說,成為一個母親和成為一個小說家是同步開始的。在我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前,我也喜歡寫作,但并沒有明确想要書寫的主題,更像是一種自娛自樂。但懷了他之後,我忽然就有了強烈的、想要說什麼的欲望。
某種程度上,如果我沒有成為一個母親,也就不會有這本小說。如果不是因為寫作這部小說,我可能也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母親。我很感謝這段旅程,也是因為這樣特殊的經曆,我能在成為母親之後,依舊感受到完整的自己。
阿什莉·奧德蘭。photo© Alex Moskalyk。
新京報:對于你來說,成為母親的過程和你所想象的一樣嗎?
奧德蘭:雖然我一直對成為母親這件事感到焦慮與緊張,但當孩子一出生,我一下子就感受到母親與孩子之間的親密聯結。這可能是我的幸運。
但喜歡做一個母親,并不代表我時時刻刻都很享受。很多時候,我也感受到母職對女性的牽絆與限制。我知道有些女性會羞于承認這點,但成為母親這件事本身就是矛盾的:在很多時候,你愛你的孩子,你享受身為母親的喜悅,但在另一些時候,你也會對此感到極度厭惡。它并不是人們認為的那樣絕對。
這也正是社會施加在母親身份上的禁忌。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好母親”(我不喜歡使用這個詞) ,你就不能承認自己對于母親身份的矛盾心理。
新京報:這讓我想起你在書中寫的那句話——“我們都想要一位好母親,需要一位好母親,期望擁有、娶到或成為一位好母親。”就你的經曆而言,社會對母親身份期望與現實體驗之間的差距是什麼?
奧德蘭:在很多問題上都存在巨大的差距。最大的一點就是,成為母親并不是你所聽到那樣積極與樂觀。而在公共輿論層面,人們卻總是強調或者展露母親身份所帶來的喜悅。
我們身處的社會往往會告訴女性,成為母親是一個自然且本能的過程,但就現實而言,許多女性會因為各種原因,無法找到與孩子的親密聯結(bonding)。當這種情況真的發生時,無論是女性還是周遭的人,都很難承認與直面它。
另一方面,占據主流的母職文化樂于講述女性喜歡做母親的經曆。他們告訴女性,無論生育多麼艱難與痛苦,無論成為母親對于女性的人生帶來多大的撞擊,我們都能從中找到快樂和幸福。母親隻被允許有“累”這樣的消極情緒,而其他任何關于母職的困惑都被視為禁忌。
電影《女人的碎片》劇照。
新京報:你也提到,從很早開始,你就密切關注“母職”這個話題。對于母親身份的探索,或者是對于母職話題的探索,如何塑造了你的女性身份?
奧德蘭: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從我的成長經曆來講,我從有意識以來就很抗拒成為母親這件事。我記得在很小時候,我并沒有像我的母親或者其他同齡女孩那樣,喜歡提前扮演照顧者/母親的角色,我也不喜歡照看比我小的孩子。即使很多人認為母性就是一個女性與生俱來的。
我的野心更多是想要證明我作為一個人的價值。我非常努力地學習與工作,我希望通過專業的成就來讓大家看到我。哪怕到了30多歲,當我和我的丈夫最終決定要一個孩子時,我對自己是否能夠找到母性那一部分始終是懷疑的。這也是為什麼我想要通過小說的題材來書寫關于母職的禁忌與暗面。
“家族厄運”:幾代女性的命運彙流,與極端的惡童叙事
新京報:我們來聊聊這本小說。很有意思的是,小說其實分了兩條故事線索。一條是布萊絲成為母親的艱難遭遇,另一條是布萊絲的母親塞西莉亞以及外婆埃塔的母職厄運。乍看之下,這幾代女性似乎都陷于某種原罪般的“家族詛咒”(不想成為母親,無法愛自己的孩子)中,但細讀之後,不難看到她們各自的抗争,隻是在父權主導的母職文化裡,個體的抗争總是無力與脆弱的。從這個意義上,成為母親是一種詛咒,摧毀了她們。
奧德蘭:你的分析很到位。某種程度上,正是人們對“完美母親”的期待摧毀了這些女性。無論是布萊絲,還是她的上一輩們,都被圍困在母職角色裡。在父權話語圍剿下,她們被迫成為母親。在埃塔身上,體現為她失去了愛人後,想要堕胎卻被父親強行阻止下來;而塞西莉亞原本想要成為模特,卻不得不因為懷孕而放棄了自己的事業。
等到孩子出生後,她們也無法像周遭所期待的那樣,感受到自己與孩子的親密聯結。這點對于長期被教導“母性與生俱來”的女性來說,無疑是緻命的。這也是我想要在小說中叩問的“母職禁忌”:母親對孩子的愛是天然的嗎?當一個母親無法愛自己的孩子時,她是否有罪?
而在小說裡,這些女性也曾試圖說出自己的傷痛與焦慮。但正如現實生活中許多人所遭遇的那樣,她們的聲音無法被聽見。很多時候,就連最親密的人也無法理解她們所遭遇的痛苦與焦慮。這是布萊絲她們感到無力的根本原因。
電影《女人的碎片》(劇照)。
新京報:小說最大的懸疑點便是維奧萊特(布萊絲的女兒)是否殺害了薩姆(布萊絲第二個孩子,四歲那年去世)。維奧萊特的故事是很典型的“惡童叙事”(bad seed)。我們在許多文學與影視作品中都能看到過它的原型。比如《凱文怎麼了》以及更早之前的《壞種》等。你在寫作維奧萊特這個人物過程中,是受到“惡童文學”的影響或啟發嗎?
奧德蘭:維奧萊特的故事很難說是源于哪個特定的人物原型。對我來說,她的出現正是反映了一個母親内心最深的恐懼。在小說裡,布萊絲對于自己的女兒究竟有沒有故意殺害薩姆,或者說她是不是天生“壞種”這件事,始終是猶豫的。這種猶豫是她作為母親的自責與诘問:我的女兒是天生邪惡嗎?維奧萊特的行為是因為我無法愛她嗎?這種與生俱來的邪惡是原罪嗎?
另一方面,讓你産生這種聯想的可能是因為父親福克斯這個角色。和《凱文怎麼了》的故事類似,當一個家庭出現惡童時,母親往往是最早發現的那個人,而父親則是那個堅持捍衛孩子的角色。很多時候,父親甚至會将母親對孩子的指控視為母職的失職與失控。
電影《凱文怎麼了》劇照。
新京報:聽上去,這也是母職禁忌的另一個面向?
奧德蘭:對。我認為有趣的是,社會對于兒童異常與兒童犯罪這件事依舊是諱莫如深的。但現實的案例告訴我們,兒童不一定天生無辜。但作為父母,要接受這樣的事實是令人心碎的。這可能是很多家庭無法接受的另一個暗面。
當然,在這部小說裡,維奧萊特究竟是不是那個“惡童”,是無法下定論的。作為讀者和創作者,我們隻聽到了來自布萊絲的一面之詞。
女性碎片:破損的身體、婚姻與女性友誼的可能
新京報:布萊絲與福克斯的婚姻關系也是小說探索的主要命題。在小說的前幾章,布萊絲的丈夫福克斯是一個看上去善解人意的伴侶,但在布萊絲成為母親之後,我們忽然發現,剝去愛的外殼,福克斯最終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完美母親”罷了。
奧德蘭:是的。福克斯一開始的确是一個善解人意、關心他人、互相尊重的伴侶,這也是布萊絲愛上他并最終願意生育的原因。但當福克斯發現布萊絲無法愛自己的女兒(維奧萊特)時,他的變化就發生了。
正如布萊絲被要求成為一個“好母親”那樣,福克斯自小接受了來自社會與他母親對于丈夫角色的規訓。某種程度上,是社會(和福克斯的母親)教育他要給自己的孩子找到一個“好母親”。
小說裡的福克斯并沒有意識到這點。這也是為什麼在維奧萊特以及薩姆出生之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待布萊絲。他選擇不去感受和看到妻子的痛苦,甚至利用他作為丈夫的權力操縱她的情緒,這都是福克斯試圖找回關于他所期待的婚姻的安全感。最終,他背叛了布萊絲,這也是他自發的選擇。
電影《女人的碎片》劇照。
在小說出版後,讀者對福克斯的評價也常常會陷入兩極狀态。一些讀者認為,盡管福克斯不再是那個支持妻子或令人欽佩的伴侶,但他可以被認為是一個盡職盡責的父親——他的背叛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保護維奧萊特不受布萊絲的傷害。我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辯論。
新京報:另一個令人難忘的場景是當布萊絲向福克斯展示她“破損”的身體。這個場景也宣告着兩人的關系走到了盡頭。作為讀者,我一下子就感受到她的憤怒,她的絕望和勇敢。在我看來,這也是人們在讨論生育時避開的禁忌話題。
“接着浴室的門打開了,我赤身裸體。那天早上,你以别樣的眼神盯着我的身體:曾承載過你孩子的松弛皮膚,被孩子吮吸到幹裂的乳房......盡落在一個能看到更美好、更年輕、皮膚更緊緻的女人的男人的眼中。我想象着那個女人,皮膚光潔,身上沒有青紫的血管,頭發也不毛糙。我看着你看着我的樣子,思索現在自己這具身體對你還有什麼意義。這就是一艘輪船嗎?”
奧德蘭:這也是我最喜歡的場景之一。對于一個女人而言,懷孕/生育帶來的最直接的改變就是身體的破損。但人們往往會可以遮掩與回避它。暴露由生育帶來的破損身體,不但意味着展露一種脆弱性(vulnerability),它也迫使周遭的人逼視生育對于女性身體的破壞性結果。而在人們的傳統期待中,母親的身體是需要被掩蔽起來的。
當然,正如你所說的,暴露自己破損的身體,也是布萊絲感受與表達憤怒的方式。福克斯的背叛不僅摧毀了她對婚姻的期待,更摧毀了她對自己能通過愛來打破家庭詛咒的期待。正是這種憤怒,讓布萊絲重拾了一點勇氣。在這個瞬間,我們似乎又能重新看到那個完整的、未被規訓與磨損的女性形象。
電影《女人的碎片》劇照。
新京報:另一個讓我震動的部分是布萊絲與傑瑪的友誼。傑瑪既是福克斯出軌/再婚的對象,也成為布萊絲唯一能夠傾訴的對象。對我來說,傑瑪代表着一種潛在的女性友誼。盡管她們的友誼建立在謊言上,但傑瑪也是唯一一個真正體會到布萊絲痛苦的人。你如何理解她們之間的友誼?
奧德蘭:謝謝你。我很享受書寫她們之間的友誼——事實上,這也是寫作這本書最令我驚訝的部分。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她倆的關系會發展到什麼地步,直到她們的友誼真的發生了。
在我看來,雖然布萊絲和傑瑪的友誼建立在謊言上,但對于兩位女性而言,這份友誼都是溫柔而珍貴的。小說裡的布萊絲知道她正在越過一條不可饒恕的底線(隐瞞自己是福克斯前妻,并編造了一個全新的母親身份),但與此同時,她的新身份中讓她成為了期盼中的母親。更重要的是,也是在這個新的身份裡,布萊絲死去的兒子薩姆得以重新複活。這當然令人心碎,但我也為她感到高興。畢竟,自薩姆去世後,不再有人願意大聲說出他的名字。
而在布萊絲身上,傑瑪終于找到了真正能産生共鳴的同盟。布萊絲與她以往遇到的其他母親朋友完全不同,她有一種不是“完美母親”的真實感。當謊言被拆穿後,她們不得不結束這段友誼,這的确讓人痛心,但是我不得不這麼做。
女性寫作:“去寫吧,就像你已痛失雙親”
新京報:這幾年,很多學者與出版人也都在反思文學領域的男性主導文化。越來越多過去被遮蔽的女性作家被挖掘出來。而在成為小說家之前,你供職于企鵝蘭登,出版過許多暢銷小說。你有觀察到出版業的這種變化嗎?
奧德蘭:在有孩子之前,我的确在出版業工作了兩年。雖然我并沒有很多一手的材料,但就我的觀察而言,的确有更多女性的聲音和作品正在湧現。我也看到越來越多女性開始書寫她們的生命經驗。這和過去是完全不同的。
在加拿大,過去一年最暢銷的十本小說都出自女性作家之手。而在好萊塢,我們也看到越來越多女性視角的作品受到歡迎。比如《大小謊言》《小小小小的火》《正常人》《無所作為》等。這也要歸功于瑞茜·威瑟斯龐、妮可·基德曼這些優秀的女性制片人,女性在好萊塢的影響力正在增大。
美劇《大小謊言》(第二季)劇照。
新京報:作為剛剛出版了第一部小說的女性作家,你在決定成為作家的過程中,有遭遇過任何阻滞嗎?
奧德蘭:當我最早動筆寫作《我本不該成為母親》這本書時,我并不認為有人會讀我的小說。我沒有觀衆。我隻為自己而寫。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所感受到的阻滞會比較少。當然,這是我的第一部小說,在寫作過程中,确實沒什麼人關注我寫什麼,或者評價我的寫作。我可以無所顧忌地、誠實地面對内心深處複雜幽微的情感,不斷嘗試書寫那些不可能被書寫的事。
當然,在這本書出版之後,很多人都會認為我寫的故事和我自身經曆有關系。這似乎是女性作家才會遇到的問題。我雖然不介意被這麼問,但我很好奇的是,如果這本小說是男性寫的,他是否會被追問同樣的問題呢?
新京報:作為女性作家,誰是你的文學榜樣? 他們對你的作品有什麼影響?
奧德蘭:啊,我有太多喜歡的女性作家了。在我的人生中,她們給了我不一樣的力量。如果一定要選一個的話,那必須是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我喜歡她寫作中那些豐富而優美的細節,以及她對女性生活的關注。她讓文學中的女性生活變得重要。
最近,我發現自己更喜歡讀那些讓我感到某種不适的作品。這些作者通常能帶到走進無法預知或者預先設想的文學空間。随手舉幾個例子,比如伍绮詩(Celeste Ng)、布裡特·本尼特(Brit Bennett)、蕾拉·斯利瑪尼(Leila Slimani)。
《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加]愛麗絲·門羅著,馬永波 / 楊于軍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11月。
新京報:你下一部小說的主題是什麼?
奧德蘭:我還是想要在小說中繼續探索母職與婚姻主題。我正在寫的這本小說叫做《竊竊私語》(暫譯,The Whispers),故事講述的是一場悲劇讓四個家庭重新認識了彼此的隐秘聯系。我想要探究和理解女性如何與自己過去的選擇和解。我也想要書寫四十歲女性所遭遇的“中年危機”。目前我剛完成了初稿,正在最終修改中。
新京報:如果請你給想要成為作家的年輕女性一條寫作建議,你會說什麼?
奧德蘭:我最喜歡的一句建議是,“去寫吧,就像你已痛失雙親。”(暫譯,原話是Write as if your parents were dead)。
采寫 | 青青子
編輯 | 王青
校對 | 王心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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