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夏天已經過去，電信十所戶外泳池的夏天過去得尤其早。但社交媒體裡依然留存住了泳池夏天的樣子，照片中到處都是陽光、焦糖色皮膚、健壯或健美的身材。六月開始走紅，到秋雨來之前，短短兩個多月，戶外遊泳池的走紅魔法開始消退。

這不是本地互聯網上第一個生命力如此短暫的打卡地。過去幾年，西安人見到了太多飛速出現又飛速消失的地方，從早期抖音上吸引外地遊客的大唐不夜城、永興坊，針對本地年輕人的東柳巷和民樂園，到疫情時代以後的西安小鐮倉、小瑞士。更疊越來越快的同時，和從前般現象級網紅地又很少再現。這既因為傳播媒介的改變，又因為群體心态的改變。大浪潮退去，本地年輕人成為制造魔法的主流人群，他們的選擇體現了當下自己的觀點。

01

下午四點半的電信十所家屬院，好不容易一個不熱的下午，兩個像是正在享受暑假的女孩走進小區大門。她們的裝備看起來像是要去某個地方拍照，而小區裡唯一能拍照的地方，就是那個在社交媒體裡火過的遊泳池。

所有人都有15分鐘出名時間，這個規律同樣适用于某一處地方。

社交媒體上打卡的年輕人說，“這是西安最local 的泳池。”偶然刷到這條的網友在帖子下面留言：這是我們院子，小時候老去。

電信十所全稱電信科學技術第十研究所有限公司，成立于1969年，在大雁塔西側，隸屬于中國信息通信科技集團。家屬院當然是十所的家屬院，和所有過去單位的家屬院一樣。

泳池外面是平平無奇的下沉籃球場，因為天氣太熱，堅持打球的人沒幾個。但隻要穿過籃球場，隔着一扇鐵門。一個100米長的标準遊泳池突然出現了，它碧藍，透徹，像一塊藍寶石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沙漠中。泳池岸邊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們不多了，大爺們默默地占據了四周空地，旁若無人地做拉伸運動。

常住在這裡的人并不驚訝。一個戶外泳池出現在西安這樣的北方城市，他們從小見慣了人們來這裡的樣子。

在泳池外站一會，很容易發現誰經常來誰不經常來。

■ 圖源：小紅書博主@Daisir

經常來的人笃定地出現在泳池門口，如果是一個人，沉默地背着包，穿着夾腳拖鞋或洞洞鞋。換衣服的地方牆很矮，稍不留神就會錯過。但對熟客們來說，這都不是問題，他們直奔換衣室，利索地脫下身上近似于睡衣的T恤和短褲，男的換上簡單的三角泳褲，女的換上半專業的泳衣。統一戴着泳帽和眼鏡，隻有很熟悉的人經過才能認出這是誰。

不經常來的人倒各有各的表現。他們成群結伴地闖入，站在大門口局促地問負責收錢的老爺子，如果不會遊泳，有危險嗎。大爺臉曬得黝黑，說話按字蹦，“25一人”，“不危險”。說着說着，他沖出去，對着一個剛剛從岸邊跳進泳池的半大男孩說，沒看到麼，禁止跳水。大爺就是那種小時候在單位裡最常見的護衛大爺，不怎麼說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關鍵時刻會出來阻止你在午休時吵鬧的人。

關于這個泳池是怎麼火的，沒人能說清具體時間。經常在這裡遊泳的大爺說，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來拍一拍照片，都是些很年輕的朋友。在這裡常住的居民，震驚于在社交網絡上看到了自家平平無奇的小區，“這不就是我小時候來遊泳的地方嗎？”

最早的記錄來自2021年6月，一個看起來就是新興人類的年輕人闖入了電信十所泳池，留下了自己在岸邊的美麗照片。留言中，人們興緻勃勃地問這是哪裡，還開着嗎。吸引大家的點除了戶外泳池，還包括這個露天泳池老舊的設施，牆面斑駁簡陋，“複古”是“local”外的另一個強力吸引點。

翻看社交媒體上的照片，碧藍的泳池作為背景，年輕人們穿着比基尼或是三角泳褲，肆意在鏡頭前展現肉體的力量。他們熱愛美黑，對這個還沒有多少人發現的地方，深感激動。這裡仿佛是一個無人認領的寶地，既能拍照，也能曬太陽。來這裡以後，夏天仿佛一下回到了從前，隻用擔心西瓜甜不甜，下課以後能不能出去玩。

■ 圖源：小紅書博主@小萱姐

02

一個人有15分鐘火的時間，換到一個地方也是一樣。這15分鐘經常像一種魔術，出現得猝不及防，消失得默默無聲。甚至誰也不好說一個地方能不能紅，以及能紅多久。

過去幾年，不同的社交媒體上經常出現年輕人聚集從而發現城市的故事。時間倒退到2017年，西安網紅店聚集的片區之一是民樂園步行街。當時還沒有小紅書，時興以大衆點評作為找好玩新奇地點的依據。

以前總在民樂園萬達做時尚拍照的從業者們，經常選一個周内的下午，趕往民樂園，看到穿着時尚的人，就上去拉住對方，“我覺得你很時尚，能不能來拍張照。”搜索當時西安的時尚街拍照，一半發生在小寨，一半發生在民樂園萬達。

當時的民樂園有多火？

2018年蘇甯生鮮西安首店進駐解放路民樂園，主打低價吃高檔海鮮。2017年，本地媒體平台去民樂園采訪，物業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開店的人多是年輕創業者，有接受失敗的心理準備，街上不斷有人關張，但肯定還有下一個擠進來。一個上座率高達80%的咖啡店運營人員說，作為一個最早被注意到的網紅店，剛開始來民樂園時，他們單純看重房租價格較低。一個商鋪中介說，就在一年前，這裡的空置率還在40%-50%左右，甚至70%左右。2017年起有的業主願意降低租金，商鋪入住率達到97%，即使有人走了，很快就會有新人入駐。

五年過去，民樂園作為網紅街已經沉寂。2008年入駐中國的韓國咖啡品牌咖啡陪你，一度是最受歡迎的咖啡館，當時媒體認為他們有“趕超星巴克的趨勢”，最出名的代言人是《來自星星的你》男主人公都敏俊，民樂園也有一家。

就像關于這條街的隐喻，民樂園和咖啡陪你一起進入魔法消失後的安靜時光。2018年咖啡陪你陸續閉店，民樂園街上的那家店也随之關閉，不隻是網紅小店，商場也因為消費趨勢改變陸續閉店。悅荟2018年開業到2021年頻繁更換了四任店面總經理。萬達2009年開業，到2020年更換了十五任店總，解放路商圈蕭條已久。

但走在民樂園，依然能感到過去的氣質，這裡的店名看起來就和普通店名某商店或某面店不一樣。曾經紅過的氣質一直維持到了今天。但時間一到，和灰姑娘一樣，隻能準時脫下水晶鞋。現在流行的街區是城牆邊，流行的店鋪是中式茶飲。穿着美麗的女孩們在中式茶飲店裡，獨自扛着三角架拍照。

03

一個複古泳池出現又消失，一個街區出現又消失，都是年輕人們對所生活城市的再選擇。互聯網上某地走紅的另一面，也有默默不言說的其他理由：此時此刻他們需要什麼，他們就會創造什麼，以尋找“平替”的心情再發現。

民樂園作為網紅一條街，早年因為拍照好看而走紅。當時流行的店鋪裝修風格，以簡約風格為主。這類風格被統稱為Ins風，Ins風在國内常被用在愛彼迎的民宿介紹關鍵詞。今年7月30日愛彼迎正式退出中國，Ins風也早已過氣。

電信十所露天遊泳池搭乘着複古浪潮而起。上個冬天，鹹甯百貨也因為“複古”兩字在社交媒體上火過一段時間。在一個月之内，各種視頻類或圖文類的帖子，以“我說這是西安最複古的地方”“穿越到70年代的老商場”等為标題，加入深色濾鏡，出現在了西安人的社交媒體首頁。

■ 圖源：小紅書博主@一隻直lovely月餅

他們緻力于讓鹹甯百貨看起來依然像在過去。

鹹甯百貨又是西安曾經工業發展留下的縮影，始建于1956年，為了方便東郊鹹甯路附近的東方廠和秦川廠等大型工廠職工的生活，作為配套産業而生。從前鹹甯百貨紅極一時，本地媒體采訪到了商場裡曾經的王牌班組——布匹組的銷售員們。因為他們手藝好，過去遠在西郊的人也會來鹹甯商場買東西。

賣手表櫃台的阿姨，一路看着人來人往。她從年輕的時候起就在百貨店工作，對于自己工作地去年冬天突然火了這件事，适應良好，“我們這舊啊，有特色。”2021年元旦，不隻是年輕人來了，“電視台都來了呢。”她看的櫃台售賣手表、剃須刀等一系列生活日用品。有的手表不過百八十元，塑料紙簡裝，很受老年人喜愛。

沒趕上過老商場時代的年輕人，希望通過卡其色的衣服和牛仔褲，站在早年流行的木拱門下拍照重回八零九零年。他們争相在視頻鏡頭裡重溫百雀羚、友誼牌的潤膚膏，即使他們可能真的沒怎麼用過。他們意圖再現複古浪潮的心，和友誼牌的包裝一樣，隻容得下表面相似。

追求表面相似的心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掌握社交話語權的人們，捧起一個複古泳池，又讓泳池安靜。蜂擁到老式百貨店，揮霍回憶。一瞬間，呼嘯而來的人群又消失不見。賣手表阿姨的工作生活重回安靜。直到一個年輕顧客到來，他看起來像是住在旁邊，頂着一頭亂發，“阿姨你這有剃須刀嗎？”生意來了。

04

就在過去幾年間，西安出現了很多擁有自己15分鐘的場景。長安公園裡有一片人造海岸，人們站在假棕榈樹拍照，2020年年中走紅，今年還有人去玩水。位于曲江的小曼哈頓，2021年年中走紅。說是曼哈頓，其實隻是寒窯南路一條街道。同一個時間段，浐灞附近出現了自己的小鐮倉，藍天白雲下，年輕女孩對着鏡頭微笑。到今年，依然有人去浐灞玩，但他們有了新目的地，後備箱集市。去年流行露營以後，越來越多年輕人走進山林，在秦嶺裡找到了西安小瑞士。

和尋找國外旅遊地平替版并行的另一個趨勢，是2020年起年輕人陸陸續續尋找複古街區和店鋪。

但誰又能批評年輕人的選擇。

《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甯靜從泳池中起身瞬間，她用自己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盯着每個觀影者，那是蓬勃生命力的一瞥。已經很少有地方能和電信十所的泳池一樣，一走進去，就能感受到夏日的水汽和運動後帶來的舒展感。人們前往這裡混雜了懷舊，混雜了對生命力的向往和憧憬，懷舊來自泳池裝潢，生命力來自在陽光下大方舒展身體的遊泳者們。

■ 《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複古輪回潮流不僅限于泳池和商場，甚至也不僅限于西安，不僅限于國内。遠在美國的時尚idol們穿着複古輪回的衣服，仿佛到了千禧年；打開電視機，新的文娛節目依然唱着從前的歌，引發人們一次又一次懷念；人們熱衷于在微博上考古十年前的《甄嬛傳》，二十年前的《好想好想談戀愛》、三十年前的《我愛我家》；複古街區是如今拍照最好出片的地方，就連新開的餐廳，相當長一段時間都流行長沙文和友式的懷舊風格，街頭越來越多90年代裝修風格的港式茶餐廳。沒經過那段時間的人們格外懷舊。

■ 圖源：小紅書博主@森間大樹

鹹甯商場裡賣點心的阿姨其實不在意年輕人來不來。這家商場年齡比她還大，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商場很紅火，她認為到現在仍然沒有翻新改造的一個原因在于以前人太多了，根本沒時間，“我們這從前連大年初一都擠滿了人。”她擁有那些稱得上輝煌的過去記憶，人們真心曾把鹹甯百貨當作方圓五公裡内最好的商場。以至于當她年紀漸長，仍可以不時拿出記憶裡的片段回味。

泳池裡泳姿最标準的大爺也沒有被年輕人影響，他真正從舊時代走來。大爺16歲起在西安工作，遊泳作為個人愛好從沒變過。他從一個略帶南方口音的人，到如今已沒有鄉音。他一直在這裡遊泳的原因很簡單，離家近，泳池尺寸标準。至于這裡因為舊而走紅，他雖然說得出理由，但并不理解。

原住民們理不理解沒有關系，他們和來打卡的人們是兩類人，隻是因為場景有了交集。新的場景一定會出現，隻要社交網絡還在，隻要還有新的年輕人。

作者 |铛铛 |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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