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怡新
觀看完美偶像時,未嘗不是在觀看完美的自己。
虛拟人類從未如此順利地接管着偶像的職位。
當我們好奇這些“虛拟偶像”的喜愛者能為偶像最大限度地付出什麼時,現實中人類的步伐出人意料地回到了“真實”的一邊。虛拟人背後的創作者被公之于衆,他們的真實生活成為台前虛拟形象的附加談資。
局外人縱使再漠不關心,也忍不住好奇這樣一件事:當他們愛虛拟偶像時,他們愛的是誰?
既然虛拟人的一舉一動都出自表演者之手,誰能問心無愧地說,虛拟偶像與真人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次元壁,看客能夠清楚地意識到“我現在在看誰”?
這種愛是原始沖動,還是工業的成果?
從音源庫到“皮套人”
事實上,在1990年代《超時空要塞》中的角色林明美以自己的名義發售專輯并進入日本最知名的音樂排行榜Oricon時,虛拟偶像的概念就已經趨向成熟。
今天我們更常談論的是有完整的真人團隊打造的虛拟偶像,包括虛拟歌手、虛拟主播、虛拟偶像明星。
初音未來無疑是這種歌手裡名氣最大的一個。更準确地說,她是一個音源庫,是2007年由Crypton Future Media以雅馬哈的Vocaloid系列語音合成程序為基礎開發的音源庫,音源數據資料采樣于日本聲優藤田咲。
她的形象是一個紮着蔥綠色雙馬尾的16歲少女,歌曲作品全由她的使用者創作。當在 VOCALOID2 這款軟件的相應位置輸入組成旋律的音階和歌詞時,電腦将以聲庫中的聲音元素組成一部樂曲。就像初音未來資深粉絲Zeromaker所說,入坑的契機就是“用代碼唱歌太酷了”。
初音未來最初的人物形象設計,由KEI繪制
作為歌姬,初音未來被打造的重點依然在聲音上,她本身的故事并不豐富,這給了粉絲極高的自由度。在初音未來的同人作品中,有人把她作為女友,有人更願意描繪一個女兒或朋友的角色。
Zeromaker認為或許她更加接近從前以表演或歌唱聞名的“傳統偶像”,偶像本人的性格和經曆并不那麼重要,初音未來的粉絲群體關注更多的仍然是她的歌曲。
真正的變化可以說是從2016年出現的虛拟YouTuber“絆愛”(Kizuna)開始的。大衆普遍認為她是YouTube上出現的第一個虛拟主播,也不乏稱其為“虛拟主播鼻祖”的說法。
真正的變化在于,她主要通過捕捉行為動作并應用于人物模型上,配以表情動作進行二次加工來實現互動。在互動時,她還可以實現中文、日文、英文的相互切換。背後的演員就是“中之人”。
到後來B站開始興起自己的虛拟主播,很多人用“皮套人”來稱呼這種真人套上虛拟形象一比一還原表演的虛拟主播。
2020年由經紀公司樂華娛樂推出,此後迅速成名的虛拟偶像團體A-SOUL可以說是同樣的形式,隻不過許多B站的虛拟主播隻有一個2D的“皮膚”,而A-SOUL的動作捕捉做到了3D。
聲音來自虛拟成員背後的中之人,動作則是由來自Xsens的動作捕捉系統完成。
也就是說,除了身體不一樣,觀衆所能看到的A-SOUL的一舉一動,都來自真人的反應。
有人拿它和玲娜貝兒對比。玲娜貝兒曾經因為服裝下不同演員的反應不同,引來遊客對“内膽”的瘋狂窺探,甚至總結出不同表演者的規律以供大家選擇不同的“玲娜貝兒”。
與VTuber技術大不相同,但像A-SOUL一樣高度依賴于幕後表演者的形式,在曆史上也有參照。
1998年出現的Gorillaz——街頭霸王,代表了當時英國最為時髦的樂隊文化。樂隊中四位成員是純粹美式風格的卡通形象,這是融合音樂與動漫的産物。在卡通形象背後,樂隊成員依然有真人代言人。也可以說,卡通形象是背後成員的面具。
在虛拟形象産生之前,主唱Damon已經開始操刀創作音樂,漫畫大師Jamie在聆聽了Damon的音樂demo後獲得靈感,構思設計出樂隊成員的外部形象,之後,作者又為每個成員量身打造故事情節。
Gorillaz在音樂和形象上的發展使他們成為粉絲心目中的虛拟偶像,許多歌迷與他們代入式地進行交流寫信、索要簽名海報。
從看作品到看“皮下”
對初音未來粉絲來說,他們更看重的是這位虛拟歌姬的聲音。她也是世界上第一個采用全息投影技術舉辦演唱會的虛拟偶像。
和Zeromaker所做的一樣——聽歌,從線上到線下——這種更接近于傳統歌手的互動,才是他們的偶像和粉絲相聯結的最重要方式。
疫情之前,Zeromaker上大三。初音未來每年在國内的兩場演唱會他基本不會落下,周五從自己的城市出發,飛到上海或香港、深圳,看完演唱會,周末再飛回來繼續上課。如果是日本的場次,出國需要準備的流程繁瑣,就曠課去。因為每年飛三四次日本看演唱會,Zero甚至已經有了十年多次往返簽證。
在演唱會上,能看到初音未來全息投影的形象。周圍的粉絲一邊跟唱,一邊在特定的句尾做出對應的“打call”動作,“就好像你真的在和她互動,和她一起完成了這場演唱會。這種參與感是無可替代的”。
粉絲圈層基于初音未來的二次創作,寫歌、作畫、寫同人文章,是他們“追星”的一個重要環節。初音未來的形象和作品,也通過此得到完善。
開放的創作氛圍是許多人加入粉絲行列的原因之一,計算機專業出身的Zeromaker為了偶像也曾經嘗試寫歌,“偶爾總有為她做點什麼的沖動”。
盡管初音未來的聲音也有原型,背後有制作人和造型師,但粉絲能夠輕而易舉地分開看待——他們不是中之人。
大家通常把聲音原型的聲優稱為“親媽”。Zeromaker的解釋是:“背後的制作人就像為歌手量體裁衣、創作歌曲的工作人員,Miku不由誰來扮演,這是一個全新的、獨立的形象。”
而對于他個人來說,初音未來聲音的意義勝過形象,更接近“人形樂器”的定位。“Miku對我來說,她的角色可能是一位歌手,也是精神支柱,學習或工作壓力大時,我會聽聽她的作品,或者把看演唱會作為動力”。
比初音未來人設更加豐富的VTuber,卻不如初音未來更像偶像。VTuber首先是YouTuber,所以它的互動性和娛樂性會更強,而偶像屬性稍稍弱化。
如果要概括虛拟主播在雨先生心中的定位,應該是“圖一樂”。對他來說,看虛拟主播,隻是衆多消遣中的一種。他對二次元文化有偏好,關注日韓真人偶像,本身又喜歡看遊戲直播。
在雨先生眼裡,虛拟主播和真人主播的差别并不大。事實上,虛拟主播和真人主播之所以區分成不同的受衆,無非是因為前者的觀衆事先深入了解了二次元文化,因此,當真人主播的面貌以“紙片人”形象出現時,他們便更樂于接受。
虛拟主播的長處也在于有“一張皮”。因為不必露臉,隻要選擇一個和自己性格接近的虛拟形象,“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玩梗和甩包袱”,在展現二次元文化中的萌屬性或搞笑屬性時,“更加放得開”。
不同于A-SOUL等職業偶像團體的中之人身份幾乎是不可言說的禁忌,虛拟主播與中之人之間界限并不十分分明。
有人一開始露過臉,後來又以二次元形象示人,有人會直接“出戲”,戴着二次元“皮套”聊自己的真實生活。因為很多up主以個人身份運營,并沒有明确的規則和人設。“有點像AKB系的地下小偶像,粉絲團體比較小衆”。
就雨先生在B站觀察到的生态而言,觀衆能夠比較理性地接受虛拟形象背後是活生生的人,思想屬于自己而非前台的“皮套”人設。和真人直播間的氛圍一樣,有人支持,也有人給出差評。
到A-SOUL這類有專門經紀公司的虛拟偶像,用動作捕捉賦予3D形象生命,依然躲不開虛拟形象背後的中之人,被扯入多方糾葛的漩渦。
A-SOUL的官方運營突然發布珈樂無限期休眠的公告之後,粉絲坐不住了,将矛頭對準背後的素人,試圖挖掘出變動的真實原因。這種行為在這個粉圈的術語叫做“開盒”:開出躲在盒子裡的真人。
“光鮮亮麗的虛拟偶像背後的真人過得或許并不好”,當這一事實擺到台面上,粉絲很難繼續以崇拜和欣賞的姿态飾演好自己的角色。
不過,當虛拟偶像誕生之時,她們與真人之間可能本就沒有界限。
許多二次元愛好者對“資本”這件事避之唯恐不及,在他們眼裡,專業的經紀公司打造商業化為前提的虛拟偶像團體,就是資本運作的結果。因此A-SOUL一開始并不被看好。
Kira作為粉絲也經曆了由黑到粉的态度轉變。轉折點是嘉然的一場直播。在讀觀衆來信環節,有一封信來自一個在工廠打工的普通觀衆,信中記錄了他一天的生活,成員出于一種共鳴心态在直播中哭了出來。
這讓包括Kira在内的很多人意識到,資本公司旗下的虛拟偶像團體,背後的中之人也隻是勤勤懇懇工作的打工者。被這一點觸動而成為粉絲的人不在少數。
很難說粉絲愛的隻是虛拟偶像的人設或背後的真人。一方面,虛拟偶像的人設本身可能會與扮演者有相似之處,或者參考演員個人的經曆。A-SOUL中的貝拉是因為受傷而不能繼續芭蕾舞演出的人設,大部分人認為這是中之人的真實經曆。因為在直播中,從芭蕾舞到Kpop,貝拉逐漸展示了越來越多的舞種,在專業技能上不斷成長,成為典型的勵志形象。
萌屬性的嘉然被找到中之人本人的網絡發言之後,粉絲發現二者的性格是吻合的,對她的喜愛程度就自然而然地加深。
另一方面,虛拟偶像的活動主要在于直播,直播中的臨場反應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中之人本人的行為。“中之人的個人素質和性格,包括本人掌握的一些技能,比如彈吉他、跳舞、唱歌、彈鋼琴,加上3D渲染、3D建模的技術效果”,構成了一場完整的直播。
A-SOUL的粉絲群體有一套形成小圈子認同的語言,比如她們稱呼嘉然為“主人”,稱呼向晚為“爹”,稱呼貝拉為“老公”。偶像的本質是滿足粉絲的性幻想,在A-SOUL多為男粉絲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這種稱呼是小圈子與偶像建立獨特聯系的一種方式,也是粉絲之間互相辨認的符号。盡管許多詞彙在外人看來是“離經叛道”的,但對粉絲來說,更像是披着“玩梗”的外衣來表達對她們的感情。
因為對中之人待遇的不滿而向運營方提出抗議,也是這場關系并不僅僅是虛拟層面的表現。當你喜歡上直播中的某個虛拟形象,你很難不關心背後的中之人的生活,因為從一開始,方方面面的痕迹都在提醒你,她們是披着3D“皮套”的真人。
Kira覺得,可以說自己喜歡的是“中之人和外部形象的結合”。
隻要在“開盒”之前,虛拟偶像就可以一直保持在“不塌房”的狀态,大家可以專注地通過虛拟形象這一載體進行互動。
“開盒”之後,珈樂的粉絲可能會徹底轉移到中之人之下,而經不起審視的真人行為和話語,也可能把粉絲和偶像之間的距離越推越遠。
當我問到“與真人偶像相比,為什麼選擇虛拟偶像”時,各個類型的粉絲給出的回答都是“完美”。
真人偶像們的“塌房”接踵而至時,隻要虛拟偶像安然地在二次元形象之下,她們就能保持完美。
雖然更加完美,但粉絲與她們之間的距離,由于二次創作的自由度和次元壁的隔絕,反而被拉進了。
把真人作為偶像,難免産生不平等的仰視和自我審視的心理壓力,但當你清楚地知道虛拟偶像是人造的完美,也能坦然接受自己的缺憾。
從這種角度上說,觀看完美偶像時,未嘗不是在觀看完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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