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農村度過的，那時候爺爺奶奶年歲已大，不再下地幹活，隻在碩大的院子裡種些菜；也不再養豬養羊，在他們看來，自己種不了莊稼，不能産出養豬羊所需的甜菜櫻子、莜麥麸子、小土豆，身體亦不允許他們出去放豬放羊，買飼料飼養，是不劃算的。

莊戶人家，手不能閑，心不能懶。爺爺還好說，每天優哉遊哉地聽着收音機喝着小酒，和老夥計們聊天侃大山不亦樂乎，奶奶享不來福，在家養了雞、貓、狗，每天伺弄院子裡的菜，喂養小生靈，算是給自己找了點事幹。

農村的貓和狗屬于絕對的散養，這哥倆，天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野，一回家就掐架，奶奶還得連罵帶打地把它們分開。分開不一會，貓和狗又好得不行，不是貓靠在狗身上曬太陽，就是狗圍着貓抓尾巴。奶奶看了哭笑不得，常說這倆沒良心。

奶奶眼中的乖寶寶是她養的那十幾隻雞。說實話，這些雞在我看來比貓狗更鬧騰。小貓小狗能陪我玩兒，雞卻滿院子地躲着我，既不讓我摸，又不讓我抱，端得是沒什麼意思。尤其那隻大公雞，讨厭到不行，沒事幹不是打個鳴就是撲棱着翅膀吓唬我，以至于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想個辦法吃了它。

吃雞的願望不得實現，全因奶奶認為它們是有用之物。為啥？能下雞蛋呗。其實，那會的雞蛋雖不能無限量供應，也着實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偶爾吃幾顆的待遇，我還是可以享受到的。

可奶奶不這麼認為。從苦日子裡過來的老人，對雞蛋有着特殊的情懷，覺得那一顆顆的雞蛋，是能治所有不開心的“靈丹妙藥”，感冒煮一顆、頭疼煮一顆、肚子疼煮一顆，摔破了手腳煮一顆……

我極不情願地吃着沒有味道的白水煮蛋，可看到奶奶充滿期待和關愛的眼神，不得不違心地告訴她：“感冒不難受了，頭不疼了，肚子不疼了，摔的不疼了……”

當奶奶看到我“蛋到病除”，總是會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就說嘛，雞蛋這麼好的東西吃了咋會不管用？你以後不準再追雞了啊！”

如此情形下，我吃掉大公雞的願望始終不能實現。

養雞的人家，都有雞窩。奶奶家的雞窩有點年頭，比我歲數大了不少。雞窩是土做的，土不是一般的土，我們這裡叫做膠泥，黏性極大，和一些草脫成土坯，不怕風吹日曬，經久耐用。當時鄉親們的房子也是由此種土蓋成，從此意義上講，雞和人是一個待遇。

土不要錢，力氣不算錢，于是，奶奶家灰白色的土雞窩蓋的極大，毫不誇張地說，裡面能放下好幾個我的身軀。雞不多，窩子大，我痛恨的雞們比人住得舒坦。

雞窩的洞口是四方形的，我曾經試了試，剛好卡住我的腦袋。雞窩裡面陳設簡陋，橫着一根木棍而已，剩下的，皆是雞糞雞毛之類的污物，不值一提。我當時很是疑惑，雞到底怎麼睡覺，難道就在木棍上睡嗎？掉下來怎麼辦？後來潘迎紫版本的《神雕俠侶》播出，看到小龍女在繩子上睡覺，方知雞兒們全都是古墓派的俠客，練過輕功，可惜神功未成，除了窩哪隻也飛不高飛不遠，令人好生遺憾。

每日傍晚，雞兒們陸續回窩，奶奶便會用一塊石頭将洞口堵住。這又是我兒時的謎團之一：那塊石頭，剛剛好和洞口合縫，搞得我不知道奶奶是按照雞窩洞口的大小找來的石頭，還是按照石頭的大小壘起的洞口。問過奶奶，沒有回應。

土雞窩的洞口堵住，不用怕它們窒息。一來膠泥透氣性好，二來在雞窩頂上還有個蓋子。蓋子也是四方形的，可掀開，掀開後雞窩内部情況一覽無餘。據奶奶說這是打掃雞窩用的，可我從來沒見奶奶打掃過。蓋子是木制的，外面包着草，草外面包着布，布外面包着塑料布，以防止雨水滲入。

會操持家務的鄉村主婦們，是不能夠放過一塊可以種植菜品的土地的，比如土雞窩的蓋子周邊。奶奶用廢木頭圍了幾個格子，裡面放上土，就成了一小片“種植基地”。土壤的厚度和格子的大小，注定了這裡是芫荽的世界。

我曾好奇地問過奶奶，為什麼要在雞窩頂上種芫荽，奶奶告訴我，這玩意咱們常吃，雞窩上面奶奶我摘起來不腰疼。當時我并沒有注意，伴随着我長大的，是奶奶日益衰老的身體。

芫荽即是香菜。這裡有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一直以為芫荽是家鄉土話的叫法，後來進城上學時，同學們還因為我叫芫荽不叫香菜嘲笑過我。直到某一天，我偶然翻字典方知香菜的本名就是芫荽，才揚眉吐氣地沖城裡的同學大喝一句：“你們這群土老帽！”

土雞窩上的芫荽似乎總也吃不盡，一茬茬地吃到秋天。奶奶會把最後産出的芫荽全部腌制成鹹菜，是爺爺冬日裡很好的下酒之物。

我吃着土雞窩裡住着的雞們下的蛋一天天長大，哪怕我後來進城念書，奶奶也會不時地給我捎來家鄉的雞蛋。到了寒暑假回鄉，我就能吃到最愛吃的腌臭雞蛋，這可是奶奶的拿手絕活。

如今，爺爺奶奶已經離世。農村的老房子破敗不堪，土雞窩沒有了撲閃着翅膀的雞，綠油油的芫荽等生命的加持，早已倒塌。偶爾回鄉參加婚喪嫁娶的我，路過老房子，看着滿眼的頹敗，心中再無波瀾。因為，那些美好的記憶刻在了我的心間，足以覆蓋今日的荒涼。

記憶的魅力，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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