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的人已經體驗了VR帶來的沉浸感。利用人的視覺、聽覺、嗅覺和感覺,VR讓參與者與環境互動,投入情感。多感官的體驗讓人們能夠感覺自己身處虛拟環境中,他們的身體和大腦相信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不少參與者在體驗一個寒冷環境的VR内容10分鐘後,手臂上仍然會有雞皮疙瘩,盡管房間裡的實際溫度有25度之高。如果體驗者站在高處往下看,心跳真的會加快,而當他們在VR中看到可怕的事物時,身體也會本能做出跳下去的動作。
《頭号玩家》(Ready Player One,2018)一度使VR技術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圖片為該劇劇照。
這種特殊的沉浸式體驗讓一些VR測試先驅躍躍欲試:隻要我們模拟出真實的外部環境,就可以讓人們通過第一視角感知他人的世界。企業家Chris Milk就是其中一位。他用全息三維成像技術拍攝了一位生活在叙利亞難民營中的12歲女孩的生活。戴上VR眼鏡的觀衆坐在她的房間裡看着她,而不是通過電視屏幕或是透過窗戶看着她。當觀衆低頭向下看時會發現自己跟她坐在同一塊地面上,因此觀衆能夠跟這位小女孩産生更深的共鳴。這位行業先驅在2015年的一次TED演講上斷言,VR的真正強大之處在于它能改變人們對彼此的看法,讓人們在更深的層次上聯系起來。
VR的到來,抑郁症的曙光?
這場演講似乎對醫學界産生了不小的觸動。這三年以來,VR技術已經成為了心理治療行業的熱門話題。研究人員發現,VR的代入感可以幫助抑郁症患者學習換位思考的能力,避免過度苛責自己。英國倫敦大學學院聯合西班牙研究機構做了一項測試,讓15名年齡在23歲至61歲間的抑郁症患者進行虛拟現實治療。佩戴的VR眼鏡能将患者“代入”一個虛拟化身,與一個情緒低落的虛拟小孩交流,并學會如何向小孩表達同情心。
早期關于VR的電影《虛拟實境死亡遊戲》(Arcade ,1993)劇照。
在程序設定下,虛拟小孩會對患者的講話産生積極反應,逐漸停止哭泣。然後,研究人員讓患者反過來“代入”到虛拟小孩身上,從小孩的視角來觀察自己是怎樣安慰虛拟人物的。根據報告顯示,15名患者完成療程一個月後,有9人的症狀出現緩解迹象,其中4人的抑郁症嚴重程度下降十分明顯。
除了治療患者,VR還能成為醫療員工的培訓課程。美國阿爾茨海默協會就開設了一些VR模拟項目,幫助從事護理工作的年輕人與阿爾茨海默症
(俗稱老年癡呆症)
和其他癡呆症患者更好地互動。
在訓練課程中,其中一部VR電影描繪了74歲的老人所經曆的輕度認知障礙(MCI),黃斑變性和高頻聽力損失的世界。另一則故事講述了病人經曆阿爾茨海默症的早期、中期和晚期的整個過程。20名高中生在參與志願活動之前接受了虛拟現實訓練。研究人員發現,參與護理工作的學生的熱情漸漸提高了。更好地了解和同情老年人與老年癡呆症的鬥争也可以減少年輕人對患病老年人的偏見。
借助VR,成為流浪漢,或是一頭奶牛
美國影評人羅傑·埃伯特曾把電影描述為所有藝術中最強大的“移情機器”。如今,VR的360度全景影像相比巨幕電影院有過之而無不及。
中國的第一部VR紀錄片《山村裡的幼兒園》把關注點落在了留守兒童的處境上,另一部《盲界》則講述了西藏地區視力障礙兒童的故事。紀錄片制作人确信,如果傳統的電影叙述能夠打動觀衆,輔以新技術的影片定會讓更多人關注邊緣人群的命運。
《山村裡的幼兒園》(2015)VR局部畫面。
從戰場到護理中心,從山區到國家邊境,VR影片嘗試了很多迥異的題材。不滿足于此,斯坦福大學的虛拟人類交互實驗室希望更進一步,追蹤觀察模拟VR實驗對于參與者的長期影響。與其身臨其境地“觀看”他人的生活,為什麼不直接“變成”那個人?
戴上VR設備,你發現自己就是一個流浪漢,乘坐在一輛深夜大巴上。後面幾排的一個男人正盯着你的方向。他一直在試圖靠近你。與此同時,公交車上的另一個人正偷偷地用腳挪開你的背包。你打算大聲呵斥偷包的人,還是留意身後可能的危險?
這是實驗室創建的VR體驗中的一個場景。這個項目讓每位體驗者被迫面臨無數流浪漢的生活困境。碰上了意外打擊,你必須賣掉公寓裡的物品,在失去工作後徒勞地嘗試租房。接下來,你在車裡睡覺後又遇到了巡視的警察。最後,你蜷縮在一輛午夜公交車上,還得時時提防車上其他無家可歸者對你的歹意。
斯坦福大學的長期項目先後邀請了500多名參與者。在長達8個月的後續調查中,大部分的參與者對無家可歸者的态度有了明顯的改觀。無家可歸的窘境常常是被生活所迫,很多參與過測試的人不再刻意避開路邊邋遢的流浪漢。不少體驗者甚至參加了改善無家可歸的社會請願活動。
積極的結果反饋給了研究人員新的啟發。如果可以模拟人類的生活處境,為什麼不能模拟動物呢?那些在童話故事裡的幻想現在可以用VR技術來實現。虛拟人類交互實驗室創造了一個屠宰場的模拟模型。在一系列的實驗中,研究主任邀請人們戴上VR眼鏡扮演一頭奶牛。
作為一頭牛,你有時走到水槽裡,低下頭假裝喝水,一會兒懶洋洋地走到一堆幹草前,假裝吃幹草。另一頭牛撞了過來,胸口就會被一根棍子輕輕戳一下。經過一系列試驗後,很多人平時吃的肉變少了,開始抵制奶制品。甚至有體驗者很悲傷,因為想到自己扮演的奶牛就要死了。
VR,新一代的“移情機器”抑或僅在制造“同情的幻覺”?
VR真的能成為新一代的“移情機器”嗎?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VR的教化作用在未來的前景。在反對者看來,雖然VR的體驗形式多樣,但最終都隻能制造出“同情的幻覺”。
一個重要的區别在于,VR隻邀請參與者沉浸在感官體驗之中,但參與者不需要面臨這個虛拟空間中的任何結果。參與VR體驗的人不會真的被流浪漢搶奪走财物;也不會因為做錯選擇,在戰場上受傷或失去生命。就如同所有的模拟遊戲一樣,VR再如何拟真,也不能複刻結果的真實性。
無論是古典的戲劇表演,還是現代的電影呈現,觀衆很容易抓住情感的特寫。但在VR的沉浸式體驗中,體驗者常常會專注于自己的存在感而忽略了重要的細節。觀看全景影片的觀衆容易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分心”,模拟情境中的體驗者可能會沉迷于自己扮演的角色。
美國聖塔克拉拉大學哲學教授Erick Ramirez提供了一個更有趣的思考角度。VR可以幫助我們培養同情心,這點誠然不錯。但是,VR不能産生真正的同理心。
《虛拟實驚》(Otherlife,2017)中的角色仁·阿瑪瑞發明了革命性的藥品型軟件,可直接在人類大腦中創造虛拟現實,幾秒鐘就能體驗幾小時或幾天的激動人心的冒險。圖為該劇劇照。
為了理解Ramirez的觀點,有必要談談同情心與同理心的差異。雖然在中文世界裡兩者常常被混為一談,但同情心(sympathy)更多是一種關懷與愛護的情感,而同理心(或移情,empathy)側重于認知和理解的能力。當一位好朋友失去親人時,你想要走上前安慰。這樣做很可能是出于同情。你的主要感受出于對好友的關心。好友痛苦的表情讓你難過,安慰别人的同時會讓自己舒服。與此同時,你不需要理解失去親人是怎樣的感覺就可以産生同情。
同理心則不一樣,電影中的人物失去雙親而痛苦流涕,讓你聯想起自己失去親人的感受。你完完全全理解這個人如此痛苦的原因,你甚至能感受到痛苦的程度。“我不知道說什麼能幫助你,但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很多時候,移情的對象可能是一個你漠不關心的陌生人,或者純粹的虛構人物。
VR可以讓大學生同情患有癡呆症的老人,但無法讓大學生體會患有阿爾茨海默症的真實痛楚。無家可歸的窘迫處境激發了請願人士的愛心,但參與過試驗的他們仍然不能以一個流浪漢的視角看待社會問題。一方面,制造同情相對容易,有時廉價的情感誘導還會造成同情的濫用;另一方面,真正的移情是很困難的,有些情況下是完全不可能的。
寄希望于VR技術培養同情心,恰恰指向了社會的冷漠與無助
哲學家托馬斯·内格爾早在1974年就探讨過這樣的問題:成為一隻蝙蝠可能是什麼樣子?在内格爾看來,即使一個人晝伏夜出,甚至長期倒挂在晦暗的山洞裡,也不可能知曉蝙蝠的生活感受。蝙蝠的内在認知方式與人類迥異,即使面對相同的顔色、氣味、痛感等外部信息,實際的感受也會截然不同。即使我們用最大的努力以蝙蝠的身份生活,我們也無法以蝙蝠的視角看待世界。VR模拟的場景也是如此。即使每天用四隻腳走路,體驗者也不可能知道一頭奶牛面對屠宰場的真實情感。體驗者隻是從人的視角想象奶牛的無助。
不僅人與動物的認知模式不同,每個人的認知模式也是千差萬别的。個人的生活經驗、自我反思、情感與期望等等塑造了世界在我們眼中的呈現方式。在感知外部信息的同時,我們也把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融入其中。VR可以盡力還原邊緣人群的周遭環境,卻無法重塑這些弱勢群體的内心世界。逼真的環境可以激發我們的同情心,但要和不熟悉的群體産生共鳴是極其困難的。
從認知心理學的角度,VR如何拟真也改變不了每個人的内在認知模式。但是這樣的苛求不免過于嚴厲了。真正的進入對方内心,感受到對方的感受不是一件容易事。寄希望于VR技術培養同情心,恰恰指向了當代社會的冷漠與無助。另一方面,對很多弱勢群體而言,病态的同情心比漠不關心更加傷人。他們說,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感受之所以痛苦,就是因為事态并不會因為幾句好聽的話而好轉。随意敷衍地安慰隻會造成二次傷害。
《觸不可及》(Intouchables,2011)劇照。
記得在電影《觸不可及》的開頭,遭遇意外癱瘓在床的富翁想要招聘一個全職護理。他拒絕了形形色色的人選,最後選擇了一個剛剛刑滿釋放的小夥子。很多人不理解富翁的決定。這個年輕人文化程度低還時常嫌棄你,為什麼雇用這麼一個不上心的人?富翁這樣回答:“因為他沒有同情心,他總是忘記我癱瘓的事實,我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沒有憐憫沒有特殊對待沒有歧視 。”
富翁想要的是一種平等的關系。他想要被聆聽,被接納,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受。相反,病态的同情心不願一起承擔痛苦的感受。優越感心理在背後作祟,不自覺地表現出“居高臨下”的态度,可憐别人的處境。輕描淡寫的安慰隻是在揭傷疤,虛僞的同情是強者對弱者的諷刺。
當我們熱衷于在朋友圈轉發那些關心邊緣人群的文章時,我們了解别人的真實感受嗎?我們清楚别人的真正需求嗎?還是把他們當作了釋放泛濫同情心的對象?真正的同情心不求回報,不是利用對方的痛苦來滿足自己的需求。
《我和你》,作者: (德)馬丁·布伯,譯者: 楊俊傑,後浪丨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
20世紀的宗教哲學家馬丁·布伯寫了一本小書《我與你》
(也譯作《我和你》)
,他認為人與人、人與物的關系隻有兩種:我與它,我與你。病态的同情心就是“我與它”的關系。當我抱着預期和目的去和對方建立關系,安慰别人是為了讓自己心安。我想從中獲得些許的優越感,期望自己的關心和同情獲得贊揚。同情的對象淪為了我實現目标的工具。
放下自我,全身心地體察别人的感受屬于 “我與你”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沒有摻雜任何預期或目的,我以全部本真與人或物相遇。“你”不是對象或工具。“感同身受”意味着你的喜悅就是我的喜悅,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我和你》英文版書封(版本: Charles Scribners, 1970年1月)。
“我與你”的關系雖然寶貴,但它隻是“時間長河中永恒的一瞬”,“我與它”更為普遍常見。人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存留在“它”之世界,但是對“你”的追求卻使人不斷地反抗它,超越它。
就像馬丁·布伯所說,真正的同情心可貴卻不多見。輕描淡寫的寬慰、彰顯自我的同情和敷衍了事的關心構成了日常生活的主體。但人總是想超越平庸,所以從前的人刻訓誡編寓言,現在的人擺弄科技,無非在說:人要有恻隐之心。
作者:
新京報記者 李永博
編輯:
西西,寇淮禹
校對:
薛京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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