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Elaine
來源:《南風》雜志【借我一縷清晨時光】
導語:借過我一縷清晨時光,許給我一點傾城難忘,但我深知,你的餘生無我,亦無不同,抑或會更好。
像他們那樣的人,總是會以難題的形式出現在愛情裡。
一
連軸四台手術後,許博昀離開時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窗外的黎明天,光線黯淡,細雨依然下個不止,整座城市都籠罩着一片煙。他疲倦至極,卻沒有睡意,在廊檐裡喝完了一整杯咖啡,緩步走回更衣室。
“許醫生,那兒有個叫‘郁雅冰’的病人,已經是三個月内第五次被送進來洗胃了,回回都是摸青菰中毒。”
路上碰見的值班護士頗為稀奇地和許博昀分享這個八卦,他亦有些疑惑。摸青菰是牛肝菌的一種,恰好當季,過油爆炒後,味道鮮美,隻要确保熟透,基本不會中毒。隻是福建這兒不算盛産,如此頻繁地中毒,倒是讓許博昀不禁有些好奇。
換了衣服後,他耐心地坐在郁雅冰的病床旁邊,等她醒來。
他打量着仍舊在昏迷的她,皮膚白得幾近病态,纖瘦的四肢,眉眼淡薄,鼻梁挺括,雙唇緊閉,左臉顴骨上還有顆淺色的淚痣。
清晨的霧漸漸散去,暖陽的光束透過百葉窗,斑駁地披在郁雅冰的身上。她似乎在做噩夢,緊皺着眉頭,滿頭大汗,過了許久,呼吸才和緩下來。
許博昀微微躬身,輕輕為她拉好被角,卻看見郁雅冰露在外面的雙腳,學習過骨科的他愣了下——從醫多年,他從未看到過這樣遍布傷痕的雙腳會是一個年輕女生所擁有的。
絕大部分都是些陳年老舊的傷口,已經結痂,隻有少數的新傷血迹斑斑。他是醫生,對傷口的形成再熟悉不過。雙腳腳趾嚴重錯位變形,指甲的多次開裂造成了甲溝炎,腳背上有着若幹道青年時期骨折後手術縫線的傷口。許博昀難以置信,歎了口氣,見郁雅冰還未清醒,便過去急診室,拿了消毒的酒精棉幫她清理傷口。
他仔細地為她擦拭雙腳,她在昏迷中吃痛,蜷曲起身體。許博昀一隻手抓住她的腳腕,一隻手小心翼翼地為她上藥。
清理完畢後,他收拾了下手裡的工具。
“醫生?”郁雅冰不知自己是何時醒來的,隻覺得眼前朦胧中有個白晃晃的人影,腳下陣陣涼意,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消毒水味道。
“醫生……為什麼我還是……沒能看見他?”她問。
二
“什麼?”
“我看見很多人走來走去,附近有好多的彩色氣球和棉花糖,還有……紮堆的孩子……雲朵……花,……不知怎地天突然黑了……居然出現了極光,安靜……又絢麗……”郁雅冰斷斷續續地喃語道昏迷中所見的幻象,她直愣愣目空一切地躺在病床上,眼淚緩緩地流進發絲,那般的絕望又迷茫。
“可是我卻怎麼也沒看見他,醫生,這到底是為什麼呀?”郁雅冰終于吐字清晰地問出這句話。
許博昀不清楚她口中的“他”是指誰,輕聲道,“你食物中毒,見到的都隻是幻象。你有沒有親人或朋友?我幫你聯系。”
郁雅冰阖上雙眼:“沒有,我想休息會兒。”
後來許博昀準備回家時,再次經過病房,發現郁雅冰已經離開,她落下了帆布包,一個灰色的小包,孤零零地被遺忘在床底。許博昀拾起包,翻出裡面的東西,試圖找到一些關于郁雅冰的信息。
别無其他,隻有一摞手寫的信。
許博昀打開其中一封信——
範揚:
近來布拉格陰雨連綿,所幸我住的地方離學校不算太遠,但屋裡卻始終有股濃重的木材腐壞氣息。史密斯教授的課程快要結束了,我的腳傷也痊愈得差不多了,你知道嗎?理論課程真的好枯燥乏味,也就隻有在練功房才能讓我忘記煩惱。
我很想你,想我們家鄉的小店,深深的庭院,花影縱橫。每逢夏日夕陽,我都能隔着稀疏的欄栅看見你高大的身影從小徑一路向我走近,這讓我異常地安心。打小,我們就是相依為命的孤兒。夜幕降臨,星月光輝,少年時屢屢半夜驚醒,都是你陪伴在我身旁。
此前,史密斯教授常常誇贊我很有悟性,因為他看過我跳小美人魚幻化成泡沫的那一個場景,我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淚流滿面。他不知道,其實每當跳到那個場景時,我就在想你會不會在某天突然離開。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了。起初的我并不能理解小美人魚的悲歡喜樂,我隻害怕失去你。
範揚,還有一年九個月零七天,等我。我一定會成為微笑芭蕾舞團的首席,那時我會抱着大簇的鮮花跑到你的面前,用盡全力去擁抱你、親吻你,我們會在一起,永遠地在一起。
範揚,再等等,于我而言,夢想和你,皆是今生不可棄的命運。
字迹清秀隽永,許博昀隐約得知郁雅冰的腳傷是從何而來,也知道她嘴裡念念不忘的那個“他”到底是誰。
他無意窺探病人的隐私,看過這一封信之後,就沒有再打開其他,隻是在包裡翻找了下,看看是否有她的聯系方式。
最内側的夾層裡藏着一張合照,少年模樣的男孩女孩。女孩是郁雅冰,那顆淚痣清晰可辨。而男孩,大概就是她口中的“範揚”,劍眉星目,穿着一件POLO衫,意氣風發,莫名地有些眼熟。
三
一周後的拂曉,許博昀值完班,稍息了片刻,便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您好,請問,許醫生在嗎?”一個纖長的人影站在門口,光線晦澀,影影綽綽間,顯得穿着一襲淡藍色長裙的她輕輕柔柔的。
許博昀眯着眼睛看了下,她左顴骨的那顆淚痣令人記憶猶新。
“郁雅冰?”
“是我,我的布袋不見了,護士說,被你收起來了。”
許博昀從抽屜裡取出帆布包,遞還給她。她伸手來拿,許博昀卻突然收回了手:“等等,在這之前,你能解釋下為什麼幾次三番故意食物中毒嗎?”
“嗯?”郁雅冰微微側了側頭,“可能是我真的沒有廚藝天分吧。”
“也可能,是你第一次食物中毒後,在幻覺中見到了想見的人,所以你才心心念念,一而再再而三地食用未煮熟的牛肝菌,就是希望能夠再見到那個人一面,對嗎?哪怕那隻是一場夢。”
郁雅冰沉默了片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你擅自看了我的信。”
“抱歉,看了一封。”許博昀将帆布包遞到郁雅冰手中,然後拿起鋼筆,寫了張單,“你腳上的傷如果再不及時消炎治療,就會化膿潰爛。去照單開藥吧,藥房出門右轉。”他側身,将寫好的單子遞給她。五月的清風懷揣着晨時的悸動,餘生還且漫長,她的心卻蒼老得像剛曆經完一場大劫難,目光冰冷而清澈。
“你不該放棄的,不管是芭蕾還是你自己。雖然你不能看到他,但誰也說不準,興許此刻他正注視着你。”許博昀看着她,坦誠又懇切,“也許他會從此永不回來,也許明天就回來了。”
一個月後,許博昀開車路過街口的公園,看見一個身影在跳舞。
清晨的第一束曦光打在她的身上,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燈。她穿着一雙粉色的芭蕾舞鞋,繃直了腳尖,舉手投足間,一個回首、一個轉身,舒展的身姿像天鵝一般優雅靈動。即便沒有放音樂,她卻依舊踏着心裡的音符,在旋轉跳躍中宣洩着孤獨、悲憤、絕望。初時,愛意洶湧而來,歡喜不可自抑,随後轉趨别離,在後知後覺的怦然心動中漸行漸遠,最後定格在一個虛無的擁抱裡。
四
筋疲力盡後,她暈倒在街頭,而那一支芭蕾舞尚未跳完。
許博昀歎了口氣,停車熄火,将她送到醫院,挂完兩瓶葡萄糖,她才悠悠醒來。
“你如果再不吃點東西,最後很有可能會因為餓死而上新聞。”許博昀素來冷淡,遇上不聽勸告的病患就更加沒有好臉色。
“那也不錯。”郁雅冰平靜地說道。
許博昀為她脫下芭蕾舞鞋,她腳上的舊傷又再次裂開。她并沒有好好護理,包裹着傷口的白色紗布被血浸透,黏連在一起,撕下來的時候連皮帶肉,可郁雅冰始終面不改色,仿佛習以為常。
“我十六歲去的布拉格,五年零兩個月,我成為布拉格微笑芭蕾舞團裡最年輕的首席。”郁雅冰緩緩道,“我沒有童年,六歲起開始學芭蕾,九歲進封閉制的舞蹈學校,日複一日地努力,練功房就是我的另一個家。汗水、淚水、血水,我都早已習慣。在布拉格的時候,我不會說英文,也不懂那裡的風俗習慣,所以身邊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加之舞團裡競争激烈,被針對被孤立時時發生,舞鞋裡經常能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銀針、玻璃碴、鋼珠球。”她輕蔑地笑了下,繼而高高地揚起頭顱:“苦行僧一樣的努力,赢了所有人,成為首席。我,郁雅冰,做到了。”
但下一秒,她的雙眼忽然蓄滿了淚水:“可那又怎麼樣?他走了。”
“照片裡的那個人?”許博昀想起為何會覺得那個人眼熟了,他曾主動申請參加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戰。
“他死的時候并不是很痛苦。”許博昀回憶道,“他很早就放棄了治療,選擇開最大劑量的嗎啡來止痛,所以離開的時候反倒像安靜地睡着了。”
“你們醫生是不是見多了生離死别,所以覺得沒有痛苦地死去就是莫大的幸福了?”郁雅冰諷刺道。
許博昀誠實地道:“是的,因為你無法體會傳染病引起的功能衰竭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疼痛,你可以想象下人體的十二根肋骨同時被折斷,那大概有十級,而并發症所帶來的疼痛還要更勝一籌。”許博昀甚至認真地輕輕比劃了下,“要是我用手術刀紮你的話,避開要害,大概也能紮你三四十刀,你大緻能體會到那種痛苦。”
郁雅冰坐直身體,伸手想把自己的衣襟拉開。許博昀似乎猜到她接下來想幹什麼,想說什麼,放回手術刀,“你要是想體會,可以自學人體結構,别連累我。我捅了你,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郁雅冰笑了一下,縮回手:“可以的話,我也很希望那場傳染病病死的人是我。”
許博昀沒接話,轉身從保溫壺裡倒出一碗溫熱的白粥:“吃吧,樓下買的。”
“為什麼對我好?”
“給你買碗粥就是對你好?”
“是的。”郁雅冰的手指輕輕地撫摸着椅背上的紋路,“我和範揚都是孤兒。” 她接過許博昀遞來的白粥,用勺子舀了一口:“範揚說,要珍惜在你最落魄的時候,還願意對你好的人。”
五
等許博昀查完房回來,發現郁雅冰吃完粥就睡過去了,地上躺着幾封零散的信。許博昀給她披了件外套,蹲下撿起信的時候看了幾眼——
雅冰:
馬上就是夏天了,你在院子種的花今夏第一次開花。每次回家都能看見花壇裡紅的、藍的、白的、粉的各色花朵擁在一起,開得繁盛。
我看了來信,你不必擔心,小店的生意很好。你的生活費還夠用嗎?以後每個月我都給你多彙兩百歐,你千萬别虧待自己。從前你在國内為了保持身材,總是不願意多吃,現在你遠在布拉格,我更是沒辦法時刻監督你要好好吃飯。
近來有些忙碌,因為之前許多客人都對小店的裝修提了點意見,所以我打算改造一下,可你知道的,我品味向來不是很好,加之這裡處處都有你留下的痕迹,令我更是猶豫。若是重新裝潢,就免不了會清理掉這些東西,我舍不得。你種的翠竹近兩年瘋長,竹筍總是頂破小店院子的地表,有好幾次差點絆倒客人,還有你很久之前做的動物毛絨,我放在收銀台旁,别家店放的都是财神爺,隻有我們家,是手工粗糙的小花貓在拼命招财。你去布拉格已有三年,我怕這兒改頭換面地裝修一次,萬一你回來,找不到家可怎麼辦?
還是說,說服客人們接受現狀比較好呢?
許博昀看完後,替郁雅冰收拾好了東西。等她醒後,又開了張醫囑給她:“這是輕劑量的安眠藥,處方藥,你拿着它去藥房拿藥吧。”
後來的那幾天,難得不用值班的許博昀也失眠了。他打開電腦,搜索布拉格微笑芭蕾舞團的相關新聞。翻到新聞搜索的第二頁,一個醒目的标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中國天才芭蕾舞女孩登上世界頂級殿堂。”
他點開新聞頁面,是一張舞台表演的劇照。許博昀點擊屏幕放到最大,他看清了表演者的五官,一束光微微傾斜着打下來,她左顴骨上的那顆淚痣閃閃發亮,别有一番風情。
這是兩年前的郁雅冰。許博昀笑了下,原來她在舞台上是這個樣子。
這一夜,他在網上找了許久,看了許多郁雅冰表演的視頻,有清晰的,也有模糊得隻剩一個影子的,還有的是官方宣傳片,但更多的是觀衆在現場拍攝後上傳的。許博昀還找到她的幾個訪談,其中有一個關于“對愛情有什麼看法”的提問,她聽到時,起初有些驚訝,但轉瞬便鎮定了下來。那時的她儀态端莊,自信優雅,英語口語已經變得流利,似乎是想到了誰,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六
“浩渺的宙際裡,萬物如微塵,唯有時間和愛,長久也好,須臾也罷,失去和得到都真真切切。”
“郁小姐,愛慕您的人數以萬計,那麼請問此刻您有愛的人嗎?
郁雅冰眼中的狡黠一閃而過,故作神秘地說:“人生苦短,我隻能說,如果此生愛圓滿,便無憾可言。”
她頓了頓,又道:“倘若此生愛而不能,那麼來世便做一株帶有香氣的花吧,開在他途經的公園裡。或者在某個特别的日子,裝飾得漂漂亮亮,送到他的面前。他瞧見花,真心實意地誇上一句。這樣,也就足夠了。”
“所以,于我而言,愛是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一件事。與萬物共生,和時間永存。”
淩晨五點十五分,許博昀關了電腦。他想起範揚寫的那封信,郁雅冰就像一直活在範楊的信中,那般美好的似曦光,永遠不會老去,但他自己卻老去了。
他忽然對那個長滿翠竹的小店興緻滿滿,換了身衣服駕車去尋,這家小店曾風行一時,頗具特色,後來主人離世才逐漸沒落。店名也很有意思,叫“Bling”。許博昀吃過幾次,印象深刻。
Bling,發光發亮的意思,讀音近似冰。
範揚一直在守護一個人發光發亮,那個他心心念念的雅冰。
許博昀憑着記憶,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店。很奇怪的是範揚已經去世一年有餘,但這家小店雖不營業,卻也沒有被轉讓,裝修和布置仍是原來的樣子。許博昀推開門走進小店,發現這裡被人打掃得很幹淨。
“不好意思,這裡已經不營業了。”
清早六點多,晨光正好,溫柔和煦的光線照耀着來人的側臉。郁雅冰穿着一身簡單的居家服,許是看見的是許博昀,略微有些驚訝。
“許醫生?你怎麼來這了?”
“來看看我的病人,三番五次地食物中毒,到底根源在哪裡。”許博昀道。
“我好像記得病曆上填的地址不是這個。”郁雅冰輕笑了聲,她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大概。
“範揚死後,我很崩潰,正如你所見,我耗盡了所有積蓄,盤下了這家店。範揚一直在等我,我應該回來。”
許博昀點了點頭,兩個人對視,略有些尴尬。
“吃過早飯了嗎?如果沒有,那就一起吧。”郁雅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放心,我很清醒,做的菜裡面也沒有牛肝菌。”
許博昀随着郁雅冰走進廚房,竈台上熬着白粥,桌子上擺了四碟小菜,鹹鴨蛋被切開,黃澄澄的蛋黃往外流油。桌上已經擺了兩套碗筷,郁雅冰又去櫥櫃裡拿了一套,盛上粥,遞給許博昀。
這樣溫暖的煙火氣息,讓許博昀有些措手不及。他這一生,連親生母親都從未為他下過一次廚。唯有一次他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煮了一碗清粥給他。
七
許博昀拿起勺,嘗了口,難得真心地笑笑:“很好吃,比我從前生病時吃的要好吃多了。”
郁雅冰坐在餐桌前,将鹹鴨蛋遞給許博昀:“許醫生似乎也過得并不舒心。”
“何以見得?”
“我這麼淺薄的廚藝都能被你誇贊,看來你的飲食起居也沒有人替你認真打理。”見他沉默了半分,郁雅冰便道:“要是你不介意,我們可以試着交換一下痛苦的往事,也算是成為朋友的一個契機。”
許博昀猶豫了下,他看了眼餐桌上另外一套空置的碗筷,知道那是郁雅冰留給範揚的。和永失所愛相比,他的那些事,似乎顯得有些矯情。
“比起你的痛苦,我的很細碎,我出生在一個大家族,長輩們對我寄予厚望。唯獨我的父親,是我最想得到認可的一個人,但他最愛的卻是我異母的哥哥以及其母。而我真正的母親因為郁郁寡歡,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對我一直都很冷淡。我的童年或許隻是比你有錢,但你比我幸運,起碼有人真心愛你。”
許博昀自嘲道:“後來我學醫,成為一名骨科醫生,遠離了家族是非,活得很獨立,卻始終沒辦法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地愛過我,以至于成年後的我也學不會愛别人。”
說完這番話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良久郁雅冰才擡頭說:“許醫生,或許我們同病相憐,你失去了你的母親,那時候,你的痛苦應該不亞于現在的我,畢竟你那時還那麼小。”
許博昀苦笑了下:“那你從小沒有父母,在孤兒院長大,豈不是更可憐?”
兩個人相視一笑,吃完早餐後,郁雅冰去修剪花草,許博昀就在廚房打掃衛生。兩個人配合默契,似乎已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隔了月餘的某個深夜,難得夜跑的許博昀看見郁雅冰站在煙火缭繞的小吃攤前挑挑揀揀,半晌才選了小半簍,且大多是蔬菜。老闆有些不耐,問她:“你挑好了沒?别耽誤我做生意。”
她愣了下,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做了醫生以後的許博昀總有這樣的強迫症,看着這樣羸弱不堪的患者多吃一口蔬菜,他都覺得是莫大的欣慰。
他主動上前,選了一小束肉串,一同放進郁雅冰的小籃裡。
“巧了,這次算我請你。”
兩個人坐在小方桌前,等着老闆烤串。
八
郁雅冰叫了一瓶啤酒,仰頭喝了一大口:“我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
“比如?”
“比如這樣不顧身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她的眼睛被煙火熏紅,“或者找個安靜的小漁村,有海浪的聲音,和他一起淺斟慢酌。冬天來了,就去有火爐的地方圍爐夜話。還有蹲在街頭一起吃拉面,手牽手一起去旅行,煮茶給對方喝,下雨天的時候睡得昏天黑地,醒來的時候,聽到他在外頭走動的腳步聲。”
她的眼淚終于嘀嗒地掉了下來。
許博昀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迷蒙的一雙眼睛,水澤密布的瞳孔清亮,眼神卻迷離,仿佛是溫柔被擊潰,零碎的光芒由明轉暗,巨大的悲傷逐漸綻開,破冰而出的哀恸乘風而來。她的眼淚瞬間溢滿眼眶,一眨眼,一連串的淚珠子便落了下來。
他的心一緊。
讀書時,那些許多關于悲傷、關于夏夜的詩句,都遠遠不及此刻的人間煙火,這一點微末的願景期盼來得更令人難過。
“從這兒出發,向東開車兩個半鐘頭左右,就能看見明天海邊的日出。”他讓老闆打包好食物,拉過郁雅冰的手,将她塞到副駕駛座上,對她說:“你還可以對着淩晨的日出完成一個心願。”
他們倆趕在太陽升起前到了海邊。
天邊碎金色的把疲乏被洗淨,生命裡所有的愛意在旭日之初萌發、滋長。許博昀看着郁雅冰,浪花襯托着她,晨光謹小慎微的溫柔地照耀海面,她亦溫柔,如同塵世間唾手可得的美好和幸福在眼前流淌。任許博昀自欺欺人再三否認,在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心動了。
“你明明不是他,但是此刻,你好像可以是他。”迎着海風,郁雅冰轉身對着許博昀粲然一笑,“謝謝你。”
許博昀和郁雅冰對着洶湧的海面,迎着肆意的海風,喝完了四罐啤酒,吃完了滿滿兩盒子烤串。
郁雅冰用手輕輕撫摸着鼓鼓的肚子,“我從來沒有這麼放縱過。”
“以後記得好好吃飯。”許博昀伸出右手,微微上揚。晨光照拂下,他右手的影子疊照在郁雅冰的左手上。他輕笑着,似乎他右手的影子,已經悄悄地、溫柔地牽住了她的左手。
“嗯。”郁雅冰輕柔的語氣裡帶着一絲鄭重。
原來愛上一個人,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
懷着滿腔的熱血與深情,念念不忘卻欲言又止。許博昀不善言辭,卻在此後數月開始頻頻探望郁雅冰。某日午後,許博昀撞見她在謄抄經書,朱紅色的經文,娟秀方正的小楷。原先他以為是朱砂,後來才發現那是她采了月季和百日草,擰出花汁,加入藥油,珍珠粉調成胭脂作字。見她如此費心思,許博昀便多問了一句,才知道這是往生經書。
之後,由于擔心郁雅冰體質孱弱,他常常會買豬肝和菠菜,熬豬肝菠菜粥。無奈廚藝不佳,他自己聞着都腥。可郁雅冰卻難得高興起來,當着他的面總能吃完滿滿一碗。冬天的時候,許博昀剛好看到有小販在賣新鮮的玉米,想着玉米須和最裡層的包衣可以煮水喝,清熱潤肺,于是他買了些想煮給郁雅冰喝,卻怎料在廚房裡煮玉米水的時候,意外發現垃圾分類堆裡有一封燙金的邀請函。
他拿了出來,用紙巾細細地擦拭幹淨,這是紐約天使芭蕾舞團的邀請函,全文皆是手寫的,誠意拳拳,言辭懇切,邀請郁雅冰前往紐約發展。
“郁雅冰。”許博昀拿着邀請函走到院子裡。
九
那是所有芭蕾舞者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卻被她随意地丢棄在了垃圾桶裡。
“怎麼了?”
許博昀把邀請函攤在她的眼前問:“你真的要放棄?”
郁雅冰掃了眼邀請函,低頭繼續噴花:“不然呢?難不成還要有儀式感的痛哭一場?”
“你不可惜?”許博昀問,“那你覺得對得起他嗎?”
“許博昀,你管太多了。”郁雅冰又掃了眼,神色異常冷靜荒涼。
她始終無法放下自己回國巡演的第一站,前來祝賀她的老友那一番話。那時,國内戰疫成功過了半年。
“他對你隐瞞了自己染病的事實,堅持了很久,就是想等到你榮耀歸來的一天。”
“不可能,我一直都有收到他的信,離開布拉格之前我還看了一封新的。”
“他死前寫了将近三百封信,打着止痛的嗎啡,在病床上夜以繼日地寫。如果你仔細看,就會發現後來的信,他的字迹有些顫抖。”
老友将剩餘的信交給郁雅冰:“他拜托我要定期寄信給你,他說,如果你提前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影響你成為首席。”
許博昀折下一枝開得尚好的梅花,遞給郁雅冰:“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你,很遺憾範揚沒能看到你在舞台上熠熠生輝的樣子。但他或許會是你眼前的這枝梅花,等着你笑容滿面地誇它一句,它就能心滿意足地凋零了。”
“郁雅冰,他供你學舞,為你買下巨額的保險,到最後他放棄治療,隻願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都因為他愛你。而現在你活着,是連同他的那份一起在活。你的夢想不是你一個人的,有一大半是他的。要是你輕易的就放棄芭蕾、放棄自己,你問問自己的良心,你對得起他嗎?”許博昀五指漸漸緊握成拳,手裡的梅花被他揉碎,花粉散落在空中,粘膩的花汁沾了他一手,“放棄,就是你想要給範揚的答案?”
郁雅冰默然,盯着許博昀手裡的殘花看了許久,突然笑了下:“原來你看過我以前的訪談。”
“你不就該放棄,”随後許博昀重新回到廚房,拿起鍋鏟,手卻有些輕輕顫抖。或許他是在害怕,害怕她就這麼過下去,卻又害怕她不這麼過下去。
熠熠生輝的郁雅冰,範揚無法擁有。而他,許博昀其實也同樣無法擁有。
來年的第二個清晨,郁雅冰一聲不吭地去了醫院找當值的許博昀。
“給範揚的經書,我已經燒給他了。”她手裡捧着厚厚一冊經書,對許博昀道,“這是給你的。”
“給我?”許博昀十分意外。
“許醫生,我要去紐約了。”郁雅冰笑着柔聲道。
許博昀愣了愣,良久才回過神來,笑着說:“很好。”
“知道範揚去世後,剩餘的信我一直沒敢看。最近,我終于看完了,你對我說的話,他在信裡也說了類似的。”郁雅冰走上前,輕輕擁抱了下許博昀。她纖細瘦弱,身上散發着淡淡的花香,讓許博昀有一刹那的恍惚,想要擁她入懷。
“你不是他,可我卻總想留下,就這樣過下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許博昀,“你希望我留下嗎?”
許博昀輕輕地推開她:“以後有機會,我會去看你演出的。”
郁雅冰的目光轉瞬暗淡了:“好,希望到時候能見到你。”她淺淺一笑,眼角的淚痣配上她溫柔的笑意,令人沉醉。
後來在整裝待發前往科索沃的淩晨,許博昀在網上看完了郁雅冰在紐約的第一次演出,舞姿所诠釋的情感真摯動人。表演結束後,許博昀走到書房,拿出紙和筆。
十
郁雅冰:
這封信我猶豫了很久。
年少時,我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嗤笑其荒唐,一個人若真的深愛一個人,怎麼會默默無聞,一生都不讓其知曉?後來,我明白了。
我在數個黎明天裡見到你,其中的一個,是你在街口的公園轉角跳着芭蕾,我在車上靜靜地看着你。你的雙眸裡飽含淚水,眉上、睫毛上沾滿了露珠。你揮手轉身,莞爾一笑,卻在下一個瞬間又掉下淚來。舞裙被你的汗水浸濕,我看着晨曦的微光在你周身打下一道道絢麗的光影。
此後無數個深夜,我做了許許多多的夢。夢裡我撥開重重迷霧,隻覺得來處不知,歸途亦不知,隻有眼前輕靈模糊的舞影,隐約指引着我前行。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愛你在舞台上閃閃發光、不可一世的樣子,也愛你在混沌世間不堪一擊羸弱哭泣的樣子。
可“愛”到底是什麼?于範揚而言,是無私的奉獻,是退讓,是理解,是無條件的犧牲,是無休止的付出,是一心想讓你得到快樂,是世間萬物皆如塵煙,皆不及你重要。
而對我來說,“愛”是嫉妒,是不甘,亦是霸占,是償還,是萬物之唯一,是甯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的愛給了你,就必須讓你也一樣愛我,以我為重,愛我,别無他人。
我要這樣的愛,我是這般自私,我想我這一生都不可能成為範揚那樣溫柔謙遜的人。因為前半生從未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所以我想,這一生我都無法學會這樣溫柔地對待别人。
對不起,郁雅冰,我是無法守護你的人。兩個在黎明相遇的人,都還未擺脫黑暗的束縛,又怎麼能夠成為相互的陽光,溫暖彼此,相互偎依着走下去呢?
這樣的我,不配成為你夢想的羁絆。
卻也做不到祝你和别人幸福,隻能祝你在這滄淼的世間,永遠懷抱着希望、夢想和勇氣,努力地活下去。因為隻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許博昀放下筆,他的字迹剛勁有力。幼年時每當他倦習字怠,父親總是舉起小木闆,重重地敲在他稚嫩的手背上。而在深夜卻總能看見父親悄悄坐在哥哥床前,溫柔慈悲地替他掩上踢開的被子。
窗外越來越明了的天,意味着又一個黎明将要過去。他的手裡還握着郁雅冰寄來的機票和邀請函,上面簡單地寫着一句——我想你來看我跳舞。
許博昀眷戀地看了又看,輕輕歎了口氣,撥通了她的電話。
“喂,郁雅冰。”
時差十五小時,她那頭是正午。
“是我。”
“我來不了。”
“為什麼?”
“我不是範揚。”許博昀拿起剛寫好的信,塞進碎紙機裡,桌上隻剩下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守則,“我是我,自私又利己。”
“不是的,你隻是沒有被人認真地愛過。”郁雅冰輕柔的嗓音,像是初春的柳絮,飄搖過海,落在他的心上。
許博昀會心一笑,卻還是有些難過。
“謝謝你,把分别說得這麼美好。”他道。
也謝謝你,借過我一縷清晨時光,許給我一點傾城難忘,但我深知,你的餘生無我,亦無不同,抑或會更好。
END
作者簡介
文/Elaine 來源:《南風》雜志【借我一縷清晨時光】
《南風》
2022 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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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細膩的新作
《無歸舟》
作者:薛淺
文章節選:
不過是數月未見,重逢時竟已恍如隔世,江月泠盯着柳泊舟的臉瞧了半晌,再也忍不住,徑直撲進了柳泊舟懷裡。
柳泊舟身子一僵,聽着她低聲的啜泣,到底不忍心推開,擡手輕拍着她的背,漸漸紅了眼圈,“是我負了你。”
夕光将他們相擁的影子映在了紅牆上,梁妟怔怔地盯着牆上影子,直到蔺菀欲起身方才回神,連忙拽住了她。
她知道蔺菀是想替她出頭,她可是大梁最受寵愛的公主,就算跋扈些也沒什麼的,更何況是他們有錯在先。
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或許錯的人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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