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的疫情防控“小喇叭”
作者:李鑫
寒冬臘月,在雲貴高原的偏遠山區,最大的特征就是寒冷。蒼天灰白像發炎的肺,呼吸着荒野、田埂、草木、飛鳥,天地間空蕩蕩的。隻看見核桃樹枝苦苦拉着要遠去的雲朵,看見銀杏樹下多次嘗試躍起的黃葉,看見一次次撞擊鵝卵石的溪水一次次徒勞地分開……心涼了也亮了,這裡不是疫區,不是封城的湖北,是烏蒙山的鄉村。
村口貼上了告示,封鎖、隔絕,二叔們找老母親用陳年的縫紉機打紅袖套,從原來村委的保管室裡拿出隻有紅白事才用的喇叭,一遍遍用最接地氣的方言和語氣勸大家在家裡待着,不要出門。他們找我寫标語,我想來想去寫了一幅:
慌什麼,不來串門也是親戚
急什麼,晚點出門孝順兒郎
這些年,留守的村莊越來越空了,除了老人、孩子,大家都外出打工,隻有過年才能一聚,平時親戚也不串門,隻在微信群和朋友圈走動,相互點贊,隻有後山上每年多了幾塊墓碑,永久地守着這烏蒙的村野。所以年末有那麼多返鄉客,他們拖家帶口,帶着殘缺不全的鄉音和外地媳婦,背着行李箱走進村子。從朋友圈到現實的距離,就是留守的孩子伸手的距離,就是坐在回風爐旁邊,母親開始說話的距離,就是沉默的時候,火苗竄高的距離。
父親是個偏執的人,60歲了,還跟我争論好和壞,似乎世界永遠可以單純地分為好的和壞的,不過這次我們的談話十分暢快。我說病毒肯定是壞的,但蝙蝠不是,他居然同意了。這很難得。他開始放朋友圈裡傳的一個吃蝙蝠的視頻,說這種人要下地獄的,我也同意,我希望世界就如父親眼裡的這樣,壞的不好的就下地獄,好人長命百歲。看着新聞裡一條條的疫情新聞,看着那些工作者疲倦的身軀,他們完全遮蔽的防護服以及他們躺在地上睡着的照片,我真的希望,世界就如父親想象的單純,這麼多病人早點好,這麼多工作者早點穿回正常的服裝,有正常的休息。
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除了幫忙打袖套,幫二叔他們準備點工具,最多的就是打電話。打電話給山寨的幺嬸,下寨的四娘,城裡的姑姑,聽到一點點消息就趕緊通知,讓大家小心,不要串門。其實他連武漢在哪裡都不知道,她連“武漢”都不會寫,但是聽到我說武漢最嚴重,很多人都還在等着治療,眼睛都紅了。
每年過年,父母最愛看的就是央視聯歡晚會了,但今年他們沒看,也許心裡有些落寞,但是他們做到了。我的文字也像感染了病毒,有些詞不達意了,但是這些文辭湊在一起,拼命地從這冬天的蒼白裡想蘇醒,想挺過寒冬,等着二月四号的立春。就像那些确診者,疑似患者,那些精疲力盡的奉獻者,等着溫熱的春天來臨。
幾個背着背簍拜年的人被二叔他們勸回去了,返鄉過年的車也大多停着,沒有像往年一樣四處開着顯擺。那些返鄉者,他們不是義無反顧奔赴戰疫前線的人。張老五,我的發小,在廣州打工10年,做裝修。王二,我的同學,從浙江文具廠回來。李老三,我的侄兒子,從新疆石材廠返回。他們都是過年才回家的人,忍受不了烏蒙山的呼喚,一年回來一次。離家數年,每年回到這陰冷空虛的鄉村,才能在這巨大的自然之肺裡,呼吸最母體的空氣,才能在爹娘面前,說着一年的羞愧,接受他們的撫慰。那些載抗疫情中被隔離的同胞,他們返鄉肯定也是一樣的心理。但現在他們是被隔離。
加缪說:“活着,帶着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每一次與苦難的抗争都是一次對裂痕的縫合。當我低下來,看看地上淩亂而倔強的莎草,看看荒蕪的岩石堅硬的形象,看看那些刺探春天消息的顫栗的蟲蟻,我内心充滿了久遠的愧疚。我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想得太缥缈了。我是不是真的懂一隻螞蟻,一隻蝴蝶,真的對一棵被鑿空的泡桐有了敬畏之心。看着新聞裡耗盡的一箱箱口罩,看着工廠加班生産消毒液和口罩支援醫院,看着那些凝聚着死生、動靜巨大對抗的靜态數字,我感到了愧疚。
今天依舊寒冷,公路如白色的繩索,把返鄉者死死拴住。二叔他們忙了一天,回來吃飯了,由于擔心出去帶來感染的風險,他們單獨在一個房間吃飯。視頻裡的鎮雄街道也空曠得很,大家都把空曠還給空曠。甚至把門關上,連小貓都不想讓它進門,擔心被感染的風險。
妹妹在衛生院上班,戴着一次性口罩到路口測體溫去了。現在最難找的就是口罩了,衛生院的醫生用消毒鍋煮了繼續用,商店是買不到的。其他人,想盡了各種辦法,有用橘子皮的,有用大瓶礦泉水的,有的來找母親用棉布大的。朋友圈的武漢詩人餘老師(毛子)寫了幾句詩:
無法寫,找不到
一個合适的詞。
因為所有的詞,都雙肺變白
插上了呼吸機。
我們戴着口罩,蒼天戴着口罩,烏蒙山戴着口罩,車輛戴着口罩,我所有羞愧的詞也戴着口罩。
隔着裝滿水的玻璃杯,牆上幻變出樹枝,茅草,搖晃一下,又像有猛虎出行,似乎在宣告生機。大家都在努力。我吃了晚餐,喝了這杯水,感到可恥。我想起誓:
不殺生獵血
不飲血茹毛
還高貴與衆生
留卑微給自己
低下來,再低下來
低過泥土與種子說話
把孤獨還給孤獨
把刀斧還給刀斧
戴着口罩的女兒拉着我往外跑,我不讓。她還小,隻知道春天快來了,不懂得殘冬的含義,當然,她也不懂什麼是寒冷,不懂得黑白,不懂得冷暖,不懂得是非曲直。她隻是個不滿4歲的孩子,胖乎乎的,現在隻知道糖是甜的,藥是苦的。她喜歡煙花,我給她在院子裡點了一根,那一瞬間整個陰冷的山村凝固給火花的動态,所有的灰暗都在燃燒,她的大眼睛裝滿了驚喜。那些病床上的孩子,肯定也和女兒一樣大小。去年我出門打工的時候,女兒問我,為什麼要走呢,這讓我忍不住淚如雨下,現在,當她看着煙火熄滅,問我為什麼會熄呢,我說,不會的,爸爸再給你點上,能點多久點多久。那些病床上的孩子,那些不能支撐自己發白的肺的孩子,也不會熄滅。
我給女兒拍了照片,加上處理,将人像模糊,火花加強,一雙大眼睛對着強悍而溫暖的火光,似乎昭示了人間美好的寓言。我再做處理,将女兒的臉龐塗的绯紅,對着火光,似乎是人間溫暖的燈籠,又像是新年挂起來的祝願。我再做處理,除了火光與眼睛,其餘均模糊,這應該是對春天最好的呼喚了。那些病床上的孩子,你們也有這樣的呼喚對吧,你們也有一樣的大眼睛,一樣的紅燈籠臉龐,一樣的善意的良願,對吧。
帶着女兒到山坡上,看着枯萎的野棉花,還有殘留的白絮,像一個冬天殘留的詞語。曾經,這後山也是叢林莽莽,伐木煉鋼,現在隻剩零散的草木和光秃秃的山體。這些年,大部分山地都不種了,有人承包了種竹子,每到春夏,除了玉米和土豆,還有滿山的梨花,蘋果花,竹子,居然也有了野豬和兔子,這算是與自然的和解嗎? 村裡的白色污染也越來越少了,每家都按時焚燒處理。我想,我們能還給自然的東西,越多越好吧,我們能忏悔的東西,也越多越好吧。
爬到山頂,站在那塊平坦的大岩石上面,看着低下去的村莊和道路,看着靠在肩膀的蒼天,看着身邊胖乎乎的女兒,我不禁感到這是多麼平凡又偉大的時刻,活着,多好。新聞裡又增加了确診者,捐贈的物資也在增加,多麼希望那些生者與死者,能與我共享這烏蒙的山色,能在這平凡的時刻,聽到上蒼寂靜的心聲。站在這烏蒙的山頂,看着活潑的女兒,我相信,生命總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如同加缪所說:
在隆冬
我終于知道
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這是松鼠的夏天、麻雀的夏天、烏鴉的夏天、小貓的夏天,也是你的夏天、我的夏天,是苦難者的夏天、逆行者的夏天,是雲南的夏天、湖北的夏天、祖國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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