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詩詞的一個巨大障礙是不明詞義，或者按照固有的知識去解讀，必然錯會詩意。古漢語中有很多詞彙具有極其複雜的含義，在不同的語境裡傳達不同的意思，發揮不同的效果，也給讀者帶來困難。這就需要我們平時多積累，多運用，動用潛在的記憶力，将一個詞的各種意思熟記于心，非如此，不足以學通語文。

以“悠悠”二字為例，我們很容易想起與之相關的詩句，但如果認真追究起來，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幼時所學的著名唐詩《黃鶴樓》有雲：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裡的“悠悠”是“遙遠、長久”的意思。懷古是古代詩人的看家本領，登樓送目，撫今追昔，是古代詩人的經典造型之一。作者崔颢首先想到的是時空的錯位，嗟歎自己不得與騎鶴的仙人相會，這種虛幻的怅惘之情迹近自尋煩惱，會不會顯得矯情呢？當然不會。這種純粹的哲思給人以怅惘，也給人思考的快感。唐人劉威在《三闾大夫》一詩中寫道：“三闾一去湘山老，煙水悠悠痛古今。”“白雲悠悠”與“煙水悠悠”含義類似，兩詩中的懷古憂思也有相似之處：崔颢遺憾于不見昔年的仙人，劉威痛悼于沉江的屈原。

仙人遠去，良辰難逢，鶴去樓空，結愁雲端，作者思接千載，靈魂飛舞，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馳騁。我以為，這傳說中的黃鶴、仙人，頗具象征意味，可以有很多的旨歸：可以是欲見而不得的古聖先賢，如儒生心中的孔孟、道士心中的老莊；可以是錯過的一場愛情，美人不辭而别，徒留人傷懷追慕；可以是千載難逢的盛世，那樣的堯天舜日，那樣的文治武功，可惜自己沒趕上。中國人自古至今就是崇古的，總認為古代是極好的，月亮都比今天圓，空氣都比今天清新，人也比今天善良高尚，更兼君明臣賢，師道巍巍，路不拾遺，真可謂天下大同，美好得一塌糊塗。歲月難再，古人永逝，所以，中國人總不免經常活在失望裡，在“今不如古”的怪圈裡自傷。

下面由虛轉實，崔颢暫時收攏肆意飛舞的惆怅思緒，将目光從放眼冷漠飄忽的白雲轉而凝視高樓四周的景色：那晴川茂樹與沙洲芳草，雖然曆曆在眼，卻是空蕩蕩、冷清清，明媚鮮妍的景緻反倒令人愈加怅惘，樂景寫哀情是也。是的，冷雨凄迷、寒雪霏霏、荒月孤村、落花逝水，這些哀景固然會使詩人們難過，而沐浴在燦爛陽光中的茂樹、沙洲上欣欣向榮的芳草，竟也觸痛了崔颢先生的淚穴。其中的“不可理喻”也許不易說明，需要大家耐心體味，解詩解到某種程度就會遇到語言瓶頸，說不清道不明，會心處卻又不言自明。

結尾一聯，崔颢又轉移了目光，放遠了思緒。在浩瀚的江面上，暮色垂垂，白煙藹藹，作者忽有“此身如寄”之感，自然會思念起家鄉來。鄉愁是難耐的，也不能不說是美麗的。家在何方？歸途何處？是愁情在浩淼的煙波裡彌漫，還是浩淼的煙波本身就是愁情的外化？言有盡而意無窮，崔颢真正做到了。回頭一看，這首詩真了不起，從追懷逝去的仙人黃鶴起興，結想萬年，縱目生愁。又從虛入實，歸結到鄉愁上來，詩思大開大合，靈動夭矯而不可羁勒。

天才的思維都是不可羁勒的。比崔颢的思維更加奔逸宏大的是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這首《登幽州台歌》裡“念天地之悠悠”的“悠悠”與崔颢“白雲千載空悠悠”的“悠悠”意思一樣，都是“遙遠、長久”之意。但仔細一想，此“悠悠”又非彼“悠悠”，陳子昂的“悠悠”顯然要大得多。崔颢隻是懷古，陳子昂卻既懷古又展望未來。往曆史上看，看不到古人；往未來望去，也望不到來人。獨立于幽州台上，天風浩蕩，我們的詩人靈魂再次乘風起飛了：“曆史和未來都那麼浩瀚無垠，無邊無際，有很多精彩至極的人和事，可惜，我都看不到。我被上帝像釘釘子一樣釘在“當下”，動彈不得，委屈極了。”望望蒼天，看看大地，悲情随目光充塞于天地之間。自我生命的有限與宇宙時空的無限之間形成巨大反差，矛盾不可調和，痛苦不能釋懷。

由此，“悠悠”就有了另一個意思：憂傷的樣子。曹孟德的《短歌行》裡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前面兩句出自《詩經》，表達的是女子思念情郎之情，曹孟德借來表達對賢才的渴慕之情。“悠悠”的“悠”與“憂”同音，意思也彙在一處。《詩·邶風·終風》：“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大意是，别後不來難相聚，滿懷愁思悲相續。一個女子受到某渣男的玩弄戲侮，心中痛苦，卻又不能忘記渣男，渴望相會。癡情女子負心漢，老套路了，卻總能感動人。

思念過别人的人都會懂得，憂傷總是長久的，綿綿不盡的。“悠悠”一詞，将“憂傷”和“長久、綿綿不盡”挽結在一起，行之于詩中，便将多種含義包含在這個詞彙裡。如溫庭筠：“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李璟：“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閨中女子的愁懷難釋，就像眼前的流水一般浩浩蕩蕩，永無斷絕。《笑傲江湖》裡有一段：“令狐沖見她（嶽靈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衆人前頭，心中一酸，隻覺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着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隻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内力，丹田中立時大痛。”每次讀到這一處，便覺金庸太狠心，把令狐沖寫得過于倒黴，初戀情人跟了别人，自己又命不久長，人生至此，“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令狐沖的悲苦也被比作滔滔逝水，跟溫庭筠、李璟筆下的怨女倒有幾分相似。不過，男子漢還有另一種悲苦：“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這裡的“悠悠”表現的是辛稼軒的懷古幽情，還包藏着無時或望的家國之愁。“流水”這個意象總與“時間”、“曆史”、“愁情”有關，如杜牧：“悠悠渠水清，雨霁洛陽城。”較之辛稼軒的“滾滾”二字就舒緩得多了。

流水之“悠悠”又引申到聲音上面，王維《秋夜獨坐》詩：“夜靜群動息，蟪蛄聲悠悠。”“秋夜獨坐”，好寂寞的題目，萬籁俱寂，靜夜中但聽見蟲聲綿綿密密，擾人心緒。《水浒傳》第八一回：“李師師執盞擎杯，親與燕青回酒謝唱，口兒裡悠悠放出些妖娆聲嗽，來惹燕青。”李師師口裡的悠悠聲，該是怎樣的風情萬種？可惜施耐庵恨女人，把筆下的女子寫得非淫既妖，更多的是譏諷憤恨，沒多少美感可言。李師師和燕青的故事，若是換作金庸、古龍來寫，定是風流多情、旖旎纏綿的好段落；若是換作曹雪芹、張愛玲來寫，也能寫得凄迷傷感，再加上一個蒼涼的結尾；若是換作魯迅來寫，……算了，還是别麻煩他了。

既然“流水悠悠”、“思緒悠悠”可以引申到“聲音悠悠”上，那就可以繼續引申到“夢魂悠悠”上來。馮延巳《鵲踏枝》詞寫道：“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五代豔詞，最擅長寫此類題材，細膩倒是夠了，卻趕不上南朝著名的《西洲曲》裡的“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用最樸素的聲音直抒胸臆，更顯得感人肺腑。在夢裡尋覓戀人和戀情，雖然苦惱，總比“悠悠生死别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還要強些，白居易的高明在于，不讓唐明皇夜夜夢見楊玉環，而是讓他想夢而夢不到，加重了痛苦的分量，可謂另出機杼，别有一番情緻。

《史記·孔子世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這裡的“悠悠”既不是憂思，也不是遙遠、長久、綿綿不盡，而是“衆多”之意。孔子周遊列國，迷路了，派子路向一個叫桀溺的問路。桀溺是消極的隐士，主張避亂遁世，逍遙無為，自然看不慣積極有為的孔子，就冷言冷語對子路道：“天下到處都一樣，誰能改變現狀呢？”邊說邊耕地，看都不看子路一眼。但偉大的孔子畢竟有清醒而高貴的思想，非常人能及，他的回答是：“天下若是有道，我又何必到處奔走呢？”這樣的情懷怎不令人感動落淚呢？獨善其身的桀溺也有讓人羨慕的一面，但與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孔子一比，其境界之高下立判。

成語“悠悠之口”中的“悠悠”也是“衆多”之意。由“衆多”開始，“悠悠”又派生出“世俗、一般”之意。《唐摭言·師友》：“欲以故人處足下，則慮悠悠之人，以仆為詭。”說這話的人擔心天下的俗人們說自己巴結權貴，就不敢跟權貴朋友結交了。是啊，世俗之人總是很多很多，“悠悠”就有了俗人之意。俗人多有荒謬之言，《晉書·王導傳》:“悠悠之談,宜絕智者之口。”意思是，荒謬之言，會終止于智者，有點像“謠言止于智者”。陶潛《飲酒》詩之十二：“擺脫悠悠談，請從餘所之。”意思是，擺脫世上荒謬論，請随我歸去隐居。陶淵明在世俗世界裡灰心了，醒悟了，歸園田居去了。

但再擴大一下範圍，繼續尋找“悠悠”的含義，會發現新的意義。比如高适《封丘縣》詩：“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金麻革《晚步張鞏田間》詩：“悠悠獨鳥穿雲下，策策寒烏掠日飛。”這裡的“悠悠”就是“悠閑自得”之意了，與“悠悠蒼天，曷其有極”的悲号大異其趣。而到了《西遊記》第六一回裡：“隻殺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霧黑悠悠。”這裡的“悠悠”怎麼解釋呢？既不是“遙遠、長久、綿綿不盡”，也不是“憂傷、悠然自得、荒謬、世俗”，而應理解為“黝黑”，渲染出孫行者大戰牛魔王時的恐怖景象。

總結來說，一個小小的“悠悠”真是不簡單，在不同的語境下竟生發、引申出如許的含義來，不由人不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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