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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林湖州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2-01 14:06:52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張偉林湖州(湖州作家張林華)1

張林華近影。

浙江湖州作家、德清人張林華,最近以一部《一生不過一念》的散文集,進入了很多讀者的視線。《一生不過一念》剛出爐幾天即進入當當中國現當代随筆新書榜前30名。

一部談人生談過往談當下談故土的随筆集,為什麼會這麼熱?

9月18日上午,湖州作家、散文名家張林華先生《一生不過一念》新書首發式,在湖州市德清圖書館隆重舉行。浙江省作協黨組書記臧軍、秘書長曹啟文、陸春祥、海飛、周維強、郭梅等作家和評論家也來到湖州,一起見證了張林華文學創作40年來的這一重要時刻。《一生不過一念》也是張林華的第五部散文集,今年8月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被列入該社的“名家散文書系”。

《一生不過一念》是張林華近年公開發表散文作品的精品彙編。談古論今,叙事狀人,題材寬泛,可讀性強。書中歌頌真善美,滿腔熱情、不遺餘力,抨擊假醜惡,理直氣壯,體現理性思考,既突出思想内涵,又注重文采藝術。《“老派”的味道》《龍窯》《老陸的人生哲學》《從“懵”到“懂”四十年》《黑金》《“我已經準備了哈根達斯”》《一碗面如何吃得從容》《喜愛飛雪連天的意境》有多篇文章發表後獲獎、被轉載、入選各種年選、文集,産生良好反響。

一念既起,持續一生。張林華1978年以應屆生參加高考,考上湖州師專,當時他所在的鄉隻有兩人考上了大學,那一年,他才15歲,懵懂少年進料了中文系,一點一滴,日積月累中,養成了對文學和寫作的愛好。

“回首當年時光,幾乎我所有同學,那時都剛剛從文學的荒漠走出來。”張林華則感歎道,當年是“如餓虎撲食般地生吞活剝了所有能搜到的書籍”。

而文學之于張林華,是“常在一念間”。

20世紀80年代初,張林華開始嘗試文學創作。他從油印刊物的練筆起步的,繼而名字出現在鉛印的校刊上。他的散文處女可以追溯到1981年,這一年他在第9期的《黑龍江藝術》雜志上,正式發表了人生的第一篇散文。

張林華是紮根在湖州德清,土生土長的本土作家,在《花城》《江南》《作家》《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發表散文、小說作品多種。曾獲“三毛散文獎”“浙江文學獎”“魯迅雜文獎金獎”等獎項。現為湖州市作協主席。《一生不過一念》,也是張林華在即将走入耳順之年之際,回望歲月,回望他曆經半生的江南平原,這片土地曾創造過江南絲綢工業發達的輝煌曆史,逝者如斯夫,這片土地的草興草盛 ,草枯草伏,一直牽動着作家的神經,他說他信奉“文學可以改變生活”這一執念,至今依然。

上世紀80年代是文學興盛的年代,張林華是全國許許多多的文學青年中的一員。相比之下,他說,“當下文學的境遇,有點類似于江南熱土上的養蠶業”,“桑間篝火卻宜蠶,風土相傳我未谙”,張林華作為湖州作協主席,這些年來除了擔任公職、業餘時間寫作,也積極緻力于文學的推廣,為湖州的文學事業做了不少實事,在當地也有很多紮根于基層的文友。新書首發式上,張林華不少早年在中學擔任語文老師期間教過的學生也來到了現場。

說起文學的作用與擔當,他說自己是“審慎的樂觀派”。

說起自己的散文創作生涯,張林華說,“我的痛感在于世道人心。”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如果人生就是四季,會經春、夏、秋、冬,那麼,“一生不過一念”,即是人生的慨歎,也是文學的吟唱。即是一位作家心中的抒情,也是作家對現實、對社會、對曆史、對人心的觀察與觀照。

散文随筆或許是張林華目前最得心應手的文體,在新書首發式上,浙江作協黨組書記,也是張林華的老友臧軍稱贊張林華是“謙謙君子,堂堂漢子,諄諄夫子”,一生不過一念,他抱文學入夢,他寫出了萬水千山,萬種風情,也書寫着大美浙江。作家海飛認為張林華的随筆散文,是有一定年齡的人才會回望人生,産生那樣深刻的領悟。這是一本蒼涼之書,人生蒼涼,“每次醒來,你都不在”,同時,《一生不過一念》也是一本生命之書。

耳順之年,40年文學生涯的張林華說,文學于他是,“另起一行,重新開始”。

正可謂是:一念即起,持續一生。

張偉林湖州(湖州作家張林華)2

張林華(右三)和百花文藝出版社代表在首發式上。

【錄照過往,來觀照今天】

昨夜的夢,猶如坐在一艘擺渡船上,船兒輕輕啟動,劃開一片平靜湖水,晃晃悠悠将我又一次送到了一個熟悉的泊位,那就是我年少時曾經生活勞動過的小煤礦。說“又一次”,就意味着不是第一次。能多次在夢裡糾纏同一件事,大概就不是無緣由、沒根據的亂夢三千。”

“礦上的生活區為四五棟土牆灰瓦的低矮平房,在山腳下一字型整齊排列,隔着一小塊不太平整,長有雜草的黃泥空地,坡下,橫着一條窄窄的簡易公路,曲裡拐彎的,一頭通往公社,另一頭通向我們尚未去過的神秘大山深處。房子主要用作宿舍,男生多比例高,就當仁不讓地占上兩間,女生占一間,另外,就是食堂,一間做廚房,還有兩間既為飯堂,必要時也兼做會議室。”

以上,是張林華收入書中的其中一篇《黑金》,也是他多年以後回憶學生時代學工學農去一個煤礦勞動和珍貴記憶。

“沒有料想到,這個純屬偶然的入礦勞動經曆,很可能成為我們人生旅程的一個暫停鍵,一首激昂樂曲的一個休止符,從而保有特别的留戀與深刻的記憶。”張林華這樣寫道。

“我的父親,是一家叫作‘地方國營三橋陶瓷廠’的普通工人。這個廠規模不算大,誕生于火紅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生産的是比較低端的陶瓷水缸、缽頭等生活日用品……”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張林華出生在一個地處偏僻的廠區裡,并在這個廠子裡慢慢長大,對這個廠子,他有着某種難以言表的情感。工廠創建于1958年,是乘着“大躍進”的東風應運而生的,在他的記憶中,建廠初期條件極其艱苦,比如工人宿舍,隻是簡陋的茅草房,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建起了一排瓦房,雖然完全談不上寬敞,但住宿其中,至少不再會在風雪天擔驚受怕了。張林華的父母是最早一批參與建廠的工人,可以說是創始人。

因為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父親的工廠是張林華童年時的重要生活現場,這樣的工廠生活記憶是不可磨滅的。

“延至今日,同一輩的創始人當然早已退休離廠養老。我自然離廠更早,恢複高考制度後第二年,我考上大學,離開了出生長大、爛熟于胸、心心念念的陶瓷廠。”

人到中年,朝花夕拾,歲月濃縮了個人史,終于成就了張林華獲得三毛散文獎的名篇《龍窯》,張林華這樣寫道——

周末回父母家吃飯,失手打破了一個盛物的缽頭,“噼啪”落地聲脆。缽頭原本不過是個糙物,圓口直徑不到一尺,缽底口徑要更小些,缽頭表面不齊整,摸上去凹凸不平,顯得有點粗犷粗粝,釉彩更是不值得誇耀,厚薄不夠均不說,甚至某些部位都幹脆未噴塗到,完全看不出有一定規則而變化的肌理,當然,它事實上依然很實用,幾十年的默默奉獻可以做證。母親沒有立即直接地将破碎的缽頭掃入番箕,而是略顯笨拙地彎下腰去,一邊收拾着幾塊碎片,一邊又在那比比畫畫,好像在琢磨能否再拼接粘上,母親嘴上沒說,但我看得出她的痛惜。廚房裡有些昏暗,隻有竈間吸油煙機的燈亮着,弱弱的光将母親蹲着的背影拉得很長,那一瞬間似乎也将某種痛惜的感受延展到了我心裡,無遮無擋。我知道,這是父母保留的當年工作過的工廠裡的出廠産品,這樣的東西家裡原本不少,經年累月的,才已幾無所剩。父親一直在炒着萊,隻偶爾回頭,應該已将所有都看在了眼裡,卻一直未吱聲,直到這會,才又忙不叠地連聲安慰我說不要緊的,“用了小半個世紀的過時貨了”。這一句話,令我頓然意識到,我的這次疏忽有多麼不應該。因為這事要擱過去,就還有救,那時候工匠多,還有補碗的呢!有碎了的碗,隻要不是碎成渣,他就有本事對上茬口,再打上一排釘,一點不漏,今天的人聽起來就要以為是神話了。但凡如皮球、臉盆、藤椅一類日常生活物件,甚至淘籮壞了,都能找得到皮匠、鐵匠、篾匠修補好。

好奇怪那時節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好手藝人啊?而今,破了就是破了,就是廢了,就是破罐難補了。然而這個貌不驚人的器皿,卻能勾起我幼年時的全部生活記憶來。

唯一與别的孩子有點區别的記憶,仿佛我剛能自己坐着玩時起,母親總是要給戴一雙袖套,還不允我席地坐,而是從家裡拿來一張舊席子,常備在車間裡,讓我坐在席子上玩耍。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即使是一張舊的篾席,也遠遠珍貴于今天的衆多奢侈品。我也算得聽話,基本就或坐或趴在席子範圍玩耍泥巴,并不擅離,往來車間的工人叔叔阿姨見了,總不忘誇獎我是個“乖孩子”,我聽了應該是沾沾自喜的,以後更無擅離的企圖,以至于到今天印象如此深刻。我有時想,自己個性中刻闆聽話的基因選項,是不是萌發于寬敞車間裡的那張小小的篾席呢?

仿佛知道自己已然完成曆史使命,無意再強留于世徒添傷心話柄一般,在某一個暗夜,龍窯轟然坍塌,灰飛煙滅,蹤迹無可尋。也許并無多少人在意龍窯遭遺棄後,那許多個落寞的日子,自然也不太會有人特意地記下龍窯這個毅然決然、壽終正寝的日子。

張林華不動聲色地,娓娓道來龍窯的生與死,他筆峰一轉,“不過直至今日,但凡說到龍窯這個話題,有留守廠裡的退休職工仍會很動情,向你講述它的一個個細枝末節,如若問到龍窯的坍塌,他們才會不無傷感卻很堅決地強調說,龍窯還是比賈永生多挺了兩年,不清楚具體哪一天塌的,隻知道它走得不尋常,轟轟烈烈的。那是個風雨夜,大風先刮了半宿,然後是電閃雷鳴的,有些駭人。”

這樣的萬言散文裡,其承載的信息量,是不是有點大?承載的情感,是不是可謂深情?

張林華的歲月往事裡,不僅是風花雪月,更有質樸的生活底色,見人見事,以微觀以細節見曆史真實,見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走來的一代人的曆史和日常生活。就像他說的,“錄照過往,來觀照今天,本來就是文學能擔的使命之一”。

張偉林湖州(湖州作家張林華)3

浙江作協秘書長曹啟文(中)和作家陸春祥、郭梅、海飛等共話《一生不過一念》。

【菱角竹子,鄉裡鄉親】

山河何其重。溪流也不舍晝夜。

張林華一直在德清工作和生活,也為家鄉寫下了點點滴滴的文字。

江南湖州地區,最常見的植物有桑樹,還有菱角和竹子。江南熟悉的景物風緻,他最熟悉不過的德清、莫幹山,自然而然地也流到了張林華的筆端。

“對于我們這一代來說,大山裡的村落和氣場,并不陌生,不過就是如觀賞老紀錄片般的時空轉換,把我們拉回到了有田野可以奔跑,有繁星可以細數的童年時代。我相信,這種童真與幸福,恰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張林華說。

這片富庶潤澤的江南土地,村口遮天蔽日的大樹,鋪滿青石闆路的街巷、滿目蒼翠與農家小樓小院構成的尋常世界,也是張林華眼中湖州人的精神财富。

所以他寫:要看看菱角和竹子。這些都是美好的家鄉風物。還有英溪的美,是崔颢所題的“舞愛前溪妙,歌戀子夜長”。

還有家鄉的人們。因為在他看來,“名士無妨茅屋小,英雄總是布衣多”。湖州自古多風雅人物,《一生不過一念“中,也寫了一個個湖州人的一生,名士、詩人、軍人、教師、醫生、工人、鄉賢等等,他們“許多個人加起來,便是時代”。

“又是一個最南方的雨夜。夜幕降臨得早,窗外竹影婆娑,細雨蒙蒙,随風入夜,落地無聲,給這寂靜的世界平添了幾分神秘虛幻的色彩。夜色還是厲害,很像一池碩大無邊的湖,寬不可及,又霧氣升騰,似乎能強勢張狂地将這大地上的一切,都籠罩遮掩其中。

“雨夜蝸居最宜夢。我倒并不常做夢,難得的關于夢的體驗與享受是,從一個真切甜蜜的夢中微微醒來,朦朦胧胧,是醒未醒,便情願賴着不起床,一動不動地窩着,甚至拿毯子蒙着頭,讓自己再度沉睡,能潛回夢境最盼,雖然明知這種可能性約等于無。老實說,半醒半夢的感覺真的很适宜,整個人像在潛泳一般,半個身體浮在水面上,呼吸着新鮮空氣,人是醒着的,半個身體又墜在水面下,沉浸在夢的湖水裡。尤其神奇的是,半夢半醒的狀态,讓人能依稀記起夢的内容,比照真實的生活,才足可玩味。

在湖泊,山野,清溪和竹林之間徜徉的,是張林華所謂的“熱氣騰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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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作協黨組書記臧軍祝賀《一生不過一念》首發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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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不過一念》書摘

《龍窯》片段

自車間裡制成的陶器半成品,經許多天晴日的晾曬風幹後,接下來的一道最關鍵工序就是“燒烘”。将半成品整齊堆放入爐窯内,然後用高溫燒烤和焖烘,使其發生化學反應成形固化。這個環節,就是龍窯赫然登場,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爐窯依山而建,拱形設計,從窯頭到窯尾,以大緻二三十度的坡度,順山勢拾級而上,這顯然有利于窯内最大程度地燃盡柴火。那爐窯的拱邊上有一個個圓孔,相距不到一米,排列整齊,像極了飛機的排排眩窗。成年後常常有坐晚班飛機的機會,蒼茫夜色裡,偶爾會望着停機坪上笨呼呼、黑魆魆的龐然大物發會呆,難以置信這麼個怪物能馱着我們百号人呼啦啦騰身而起,撲入那暗不可知的夜空深處,不由自主地會湧動一絲絲旅人的惆怅與不安,直到再看到機身一側長長的眩窗透出暖暖的燈光,内心方才複歸平靜。龍窯,一定就會在這個時候突顯腦際,而且,那一個個本用來添柴加熱的圓圓的窯孔,相比平鋪直叙的飛機眩窗,實在要有趣得多。窯頭傾在最低處,有一大爐子,初始燒煤加熱。火勢往上走的過程中,遇到中間那一個個窯孔發揮作用,工人們屏住呼吸,持續地、接力地、急速地往窯孔裡塞幹柴,使得火勢更猛,溫度更高。及燒到窯尾,已是山頂,有一高高的煙囪,保持一定的動壓,能夠起到抽風增氧作用,有助于火勢更旺,使窯内的燃料盡可能燃盡。從山下望去,蜒盤而上,長達百米光景,宛如一條長龍,盤踞山上。煙囪活像高高翹起的龍尾,不間斷地往外噴火,遇着風勢還不斷搖擺,“龍窯”之謂可謂名副其實。後來看到民間調龍燈,有那龍燈隊劍走偏鋒,出奇制勝,讓龍燈嘴裡噴出火來,赢得一片喝彩,我也會驟然想到龍窯的煙囪來。

啟封窯門,将剛剛高溫煅燒,又經過幾天焖烤的陶制品,搬運窯洞,迅速冷卻,叫“出窯”。忙活半天不就為這一天嘛,所以,出窯可是件十分隆重的事情,又因未知的燒制結果而充滿了神秘色彩,得看吉時放鞭炮。一切都在悄悄地醞釀中,不知在哪個白天或夜晚,被火紅夾雜着的煙霧在山頂龍嘴裡不停噴吐了數天時,龍窯卻悄無聲息地停止了燃燒。當人們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卻發現窯口已經封門了,周邊的幾個大柴垛已經不見了,場地顯得異常空曠。直到之後的某一天夜裡,空曠的龍窯邊堆場支起幾根大竹竿,幾盞大功率的燈泡高高地挂在竿尖上,照得堆場亮如白晝,場地上遍插彩旗,人聲喧嘩,過節般熱鬧,擠擠挨挨的人們圍在場地周邊,彩旗搖曳不停,華燈映照下,一張張歡快的的笑臉有些撲朔迷離,增添了幾分喜感,四周的人群猶如盼新生兒落地一般,伸長脖子等候着開啟那封閉了仿佛半個世紀,驕傲地鼓着嚴嚴實實的肚子的龍窯。

出窯是件體力活,所以上陣的一律為青壯爺們,出窯時爐内溫度極高,為防中暑暈倒,出窯一般都安排在晚上進行。到了某個時候,那一個個窯孔的塞子被一氣拔掉,顯出一孔孔的通紅來,這可不是那種一般的紅,無一點雜色,彤彤的紅得耀眼奪目,在夜色的籠罩下,遠遠看去,宛如一盞盞大紅燈籠,一個接一個,緊緊挨着,直上山巅,直上夜空,煞是壯觀。我特别喜歡站在窯口看熱鬧,但見熱氣袅袅升起,騰起的細塵中夾雜着泥土的醇厚和來自地層深處的原始氣味,是永生難忘的味道。再看那一色的小夥子壯勞力,一色的光膀子大褲衩,一根寬寬的扁擔,輕一點的燒制成品,如杯子缽頭這樣的,放在一個由竹竿和木闆搭成的架子裡,通常就一人挑走,重一些的物件,如高過人頭的缸,就需兩個人合力擡出。即便是在寒風料峭的初冬,一個個也都是汗流浃背,滿臉通紅。一擔挑至堆場,通常就會小歇下,拿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也有嫌礙事而将毛巾紮在手腕上的,三下兩下,擦擦汗,喝幾口家屬遞上來的溫開水,信口開河扯幾句閑話:

“你說,這座山雕的威虎山到底有多少人馬?”

“阿慶到底在揚州城裡做什麼生意呢,怎麼不到沙家浜來露個面?”

……

你說一聲我搭一句,稀裡嘩啦,多半是率性而為,沒有固定主題,沒有标準答案。然後估摸着休息時間差不多了,又發一聲喊,起一陣哄,喝上幾口茶,一個個又返身魚貫撲入那火紅的窯洞去。

堆場裡有專門的師傅,負責檢驗出窯的陶器品質量。經驗豐富的師傅,通常并不需要特别的檢驗工具,拿在手裡,先是這麼左右翻動一端詳,然後,隻憑徒手敲一敲缸或鉢,就已知道成色品質,擡手拿起蘸有白灰的毛筆,往器皿上寫個阿拉伯數字,就确定了它的等級歸類,也就是在那一個時辰,被判定了一生或被重用或被丢棄的命運,如果說器皿也有生命的話。“咚咚咚”,優等品的陶器敲上去不僅手有輕微震顫感,聲音透着那麼一點清亮,有笃笃的、嗡嗡的回音,而如果燒制變形或有裂縫的陶器,則斷然沒有這種音響效果了。空曠無比而有些熱烘烘熏熏然氛圍的場院裡,“咚咚咚”的聲音總是此起彼伏,伴随着人們歡快的笑聲,一起融彙到無窮的夜空中。

張偉林湖州(湖州作家張林華)5

在故鄉的山水之間孕育文字。

如果僅從職工數量角度來論的話,則陶瓷廠規模不算太大,卻畢竟貴為地方國營企業,即使遠離城市,偏居小鎮(那時還叫公社),倒也在十裡八鄉聲名顯赫。能成為國營廠的正式工人,按月到點領工資,吃公家飯,住公家房,能參加公家正經八闆的會議,一切都那麼令人羨慕。最為有力的佐證是,時不時聽到有人來廠裡給年輕人提親的傳聞,廠裡的小夥子根本不愁娶不到老婆,所以,下了班穿上幹淨的工作服,走出廠門,個頂個的昂首挺胸,意氣風發,與人交談時那口氣也是驕傲得不得了。賈永生,便是這群體中的一位,而且是比較引人注目的一位,用本地方言稱就是“罩眼得要死”。小夥子不僅長得身強力壯,相貌堂堂,性格也好,整天樂呵呵的,見人三分笑,工作認真積極,還特别要求上進,若幹年後還有老人正經八闆地較真說,出窯時幹活時的小賈,才叫一個厲害!足見龍窯最能見證當年他的風采。最為難得的是,小賈還愛好文藝,吹得一口好笛子,是廠裡的文藝活躍分子,但凡有重大政治活動或節日,總少不了他上台表演的蹤迹。唯一的缺點是幾乎沒怎麼讀過書,靠職工夜校這點補習功夫,終究識字太少,我媽總歎息他讀不全一篇完整的《人民日報》社論,好似一具本來品相蠻好的陶器成品,卻很不争氣地顯出了一條裂縫。

不過,我媽也沒忘記誇這賈永生這小子愛動腦筋能琢磨成事。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後期,佩戴領袖像章突然成為時尚,無論男女老少人人都無一例外地佩戴,還有許多人愛收藏它,于是需求量很大。不知道是領導授意還是小賈個人的異想天開,反正有一天我意外地發現了他的一個大秘密,那就是他竟然一個人躲着悄悄試驗像章燒制。這事在廠裡知道的大人也極少,更不必說小孩了,但我想要瞞過領導不太可能,要不他不可能得到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還給配上一隻電磁小爐子。小房間位于家屬區與生産車間的接合部,緊挨着工廠的食堂,大概因為旁邊就是一間配電房的緣故,此地少人光臨,久而久之,荒草叢生,淹沒了道路,越發顯得冷清無比,也顯得有些神秘。我頭一次去那房間,如若不是前邊有小賈趟路,恐怕早退避三舍了。房中無多餘雜物,也無什麼考究東西,唯有這爐子蠻精緻,是縮小版的爐窯,雖然它不可能有龍窯的壯觀,可是它金貴,電發熱能将溫度燒至八百度以上,唯此溫度,才能将像章表面釉彩化反聚變成形。不僅如此,制作像章的用泥更考究,必須得單獨高價引進,沒有廠領導許可是無法想象的。蒙他喜歡我,我悄悄去過幾次這小房間,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袖手旁觀他的操作,雖然完全插不上手,卻照樣曆數小時而不煩心,多半是因為内心藏有一個小秘密,期望能得贈一枚領袖像章,如獲至寶,回家珍藏。記憶中隻一次,無意間拿起幾塊碎瓷片玩,被賈永生瞥見,他居然大驚失色,以極少有的嚴厲口氣,教訓我立刻交出,我在驚詫之餘,低頭看了下手裡的瓷片,才發現其中一塊像章瓷片上的半拉人臉,隻一隻眼睛望着你,不免也吃一驚吓,那一刻,真仿佛空氣都在顫抖,以至于後面怎麼收的場,竟然完全失憶。反正其後再未有獲準進小工房的機會,幸好我也早沒了參與的興緻,也算是各得其所。畢竟年少,時過境遷一陣,我慢慢地就忘了這小爐房裡發生的故事,畢竟,堪稱地大物博的龍窯才夠玩得開,玩得盡興,對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了。

盡管依那時的标準衡量,小賈的家境不算好,苦出身,兄弟姐妹多,家裡經濟條件非常一般,卻照樣不缺乏姑娘們的青睐,聽說這小子一時還挑花了眼呢,後來他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姑娘也是個吃口糧的居民戶口,模樣俊俏,腦子聰明,隻是因為出身成分有些高,又下放在農村修地球,不知何時能夠回城當居民,身價就被拉低了不少,能夠嫁給他這個國營工廠的工人,好像也心滿意足,确實在旁人眼裡,似乎也有點高攀的意思。直到工廠開始走下坡路,甚至漸漸有了關門歇業的迹象,小賈的家庭地位好像也跟着他的體質一般,起了一點變化,自然他的情緒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明顯消沉起來,眼見企業相對粗放的産品越來越無銷路,廠子裡空氣本來就已經沉悶,路過小賈宿舍的工人,甚至他的鄰居,越來越難聽到他曾經那麼歡快的笛聲。無聊無味的日子就越發顯得難熬,忽然有一天大清早,賈永生全無預兆地暈倒在上班路上,工友們心急火燎地擡起他急送醫院救治,竟被查明已是肝癌晚期,沒幾個月,竟匆匆就走完了他的半拉子人生。據醫生私下對人說,小賈年輕時勞累過度,把身子掏空了,這話說過算數沒人去較真是否準确,可是人到中年就突然撒手人寰,還是讓廠裡的工友們衆口一詞地感到惋惜。

賈永生沒有能夠像他的名字一般“永生”,他思維簡單,性情率真,生活要求不高,他曾經那麼亢奮激昂地活在這個屬于他的時代,又不幸倒在了這個其實并不真正屬于他的時代。不知道這短暫的激昂人生,是不是已經讓賈永生感到幾分滿足,甚至于無怨無悔了?終究無法直接向他追問答案。昆德拉說過:“生命不是話劇,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确實,人生沒有假設,無法猜度賈永生生活在别的什麼時代,會是怎樣一番命運?我想每個時代,定然有屬于這個時代的風雲人物,或意氣風發地折騰,或生龍活虎地消費,天馬行空,不知何謂憂愁;與此同時,定然也有無法脫離這個時代的尋常人物,或曲曲折折地生活,或舉步維艱地度日,隐忍苟活,不知前路何處顯光明。這應該也是生活的常态,因為杜甫就有詩曰“仰看雲中雁,禽鳥亦有行”。自然界中的鳥獸,皆有各自的次序、各自的歸宿、各自的支撐與依靠,人類怎會沒有?當然有的,一定有的,每個人都有,隻是我們自身常常不能捉摸把握而已。我們不能把握各自歸向哪裡,所以,作家餘華總對筆下的小人物情有獨鐘:“在社會重大變遷時期,又有幾個人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呢?那些立在潮頭的人都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何況我們這些随波逐流的人。”這樣的小人物,掙紮過,輝煌過,痛苦過,然後大概率地戛然而止,以被動的、決絕的、殘酷的,總之是觸目驚心的方式,訴說自己的十分絕望、百分凄怅、千分不甘。

張偉林湖州(湖州作家張林華)6

作家簡介

張林華,中國作協會員,浙江德清人。在《花城》《江南》《作家》《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發表散文、小說作品。曾獲“三毛散文獎”“浙江文學獎”“魯迅雜文獎金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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