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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江南春詩詞欣賞30首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23 23:11:56

撰文 | 三書

01

春天,遂想起江南

《江南春》

千裡莺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江南的春天,草長莺飛,花紅柳綠,小橋流水,畫船聽雨……以四句詩囊括之,隻能寫意。詩題為《江南春》,系杜牧初遊江南時,有感于景物之繁麗,并追想南朝盛日而作。詩中不僅有春景寫意,更展開了空間的廣闊與曆史的縱深,足見其大手筆。

“千裡莺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若說這兩句像拍電影,鏡頭快速掠過江南大地,我們随之一一看見,亦無不可,但詩的想象實則過之。

在有限的取景框和時間線上的電影鏡頭,如何能展現“千裡莺啼”?固然可以鏡頭的迅速移動來表現,但仍不具有即刻的共時性。而文字在我們的想象中,便能當即共時呈現千裡莺啼綠映紅的遼闊場景。

對于第一句,明代楊慎曾在《升庵詩話》中說:“千裡莺啼,誰人聽得?千裡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裡,則莺啼綠紅之景,村郭、樓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提出這樣的質疑,真叫人懷疑楊慎不懂詩。天地古今皆能當下入于一心,何必定要以耳目才能見聞?若必以眼見耳聞為實,殊不知乃反被眼耳所蒙蔽,畫地為牢矣。千裡萬裡月明,不用眼見,心已了然。

再看前二句之景。若以繪畫來表現,恐怕十扇錦屏,也鋪排不開那種廣闊的空間感,更毋庸論後二句的曆史縱深。這也足見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有其他藝術形式難以企及之處,作為人類,我們從一開始就詩意地栖居在語言之中。

“千裡莺啼綠映紅”,何其明媚,何其鮮妍,春景晴朗躍然紙上。“水村山郭酒旗風”,村莊與城郭,隐映于青山綠水,暖風吹着酒旗,吹得沉醉。這樣的江南,也許至今仍能激發起很多人的帝國想象。

詩人接着果真在遙想帝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東晉至南朝,流亡江南的北方貴族,從最初的新亭對泣,到後來重新構建文化身份,山水給予了他們重要的精神撫慰。

關于這兩句詩究竟是諷谕還是贊美,向來亦有争議。以前二句鋪開的場景來看,當屬贊美江南作為六朝古都曾經有過的繁華。主張借古諷今的觀點認為,杜牧是在諷谕唐朝濫修佛寺。杜牧的确反對寺院經濟造成的民生凋敝,但他走到哪裡都很喜歡逛寺院,在宣州時經常去開元寺,并題詩《題宣州開元寺水閣》,更在《念昔遊》中稱自己“倚遍江南寺寺樓”。

南北朝時,佛教大盛。讀《洛陽伽藍記》,可知僅北魏都城洛陽就有佛寺近兩千所。“南朝四百八十寺”,這裡的“四百八十”并非确數,不過是唐人強調數量之多的一種表達。“多少樓台煙雨中”,筆鋒一轉,帶出了曆史的景深。

杜牧真的看到那些佛寺樓台了嗎?也許這個問題比煙雨本身更加迷離。南朝修建的佛寺,至晚唐時多已湮滅。“多少樓台”,是說樓台多,還是樓台少?詩之妙即在于此,其實這裡的少就是多,多就是少。南朝遺迹殘存既少,所以才遙想曾經樓台之多;遙想昔時樓台之多,則感慨今日樓台之少,所以多與少實則不二。

“多少樓台”并非實有,也并非實無,它們是從回憶中再現的情景,亦虛亦實。下雨天會改變人對時間的體驗,時間變慢,變得模糊,過去現在未來渾融交錯,如果仔細傾聽,甚至能聽見往事在雨中走動的腳步聲。

大詩人博爾赫斯有一首詩,就叫《雨》,他寫道:“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誰聽見雨落下/誰就回想起/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陳東飙 譯)

杜牧的《江南春》,不僅多少樓台,曾經存在過的南朝,也從煙雨中浮現回來。這首詩之所以素負盛譽,正在于僅短短四句,既括盡春景,又鋪開廣闊的時空,更有深邃迷離之幽思,容量實在大得驚人。

杜牧江南春詩詞欣賞30首(春風十裡不如你)1

明 佚名《望海樓圖》

02

春風十裡不如你

《贈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

讀杜牧的七言絕句,最直觀的感受是其音調的華美、和諧。雖不及李商隐的聲音迷醉,亦不及李商隐用情之深,然而自有一種平和甜柔之美。

杜牧出身京兆杜氏,其祖父杜佑官至宰相。少時成名,23歲即寫出《阿房宮賦》,26歲進士及第的京城貴公子,在揚州自是才子風流,況且當時他才三十歲出頭。兩年期間,杜牧頗好遊宴,放浪形骸,多與青樓女子往來。

《贈别》的佳人,就是其中一位歌妓。第一首寫那女孩的美麗,寫得實在很美。“娉娉袅袅”,比綽約更添妩媚。女孩十三歲,以今天的标準還隻是個孩子,在古代則是已經帶钗而将及笄待嫁的年齡。豆蔻産于南方,南人摘其含苞待放者,稱之“含胎花”,豆蔻年華指的就是十三四歲。“豆蔻梢頭二月初”,杜牧不僅将小歌妓比作豆蔻花,且花在梢頭,且在二月初,更覺可憐可愛。

然而無論比作什麼花,女孩的美都隻能悅目,很難入心。一二句寫得再美,也是鋪墊,先看看模樣,留個表面的印象。三四句才見其真心,“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揚州是當時交通便利經濟發達的城市,春風十裡揚州路,路上無盡繁華無限風光,都被“總不如”一筆抹殺。

稍有歧義的是誰在“卷上珠簾”,是揚州路上衆多歌台舞榭的其他女子呢,還是那女孩卷上珠簾在等他?若是說别的高樓紅袖卷簾相招,但總不如她好,詩意也通。若是那女孩卷簾在等,便是春風十裡總不如你了。春風十裡這個意象更豐富,它不僅包括了揚州路上所有的舞榭歌樓,也包括了春天的一切美好。春風十裡的一切美好,都不如你好。

其實這首詩還有個潛在的好,就是詩中的女孩沒有名字。不像詩詞中經常被寫到的那些歌妓舞女,叫什麼小蓮小蘋小玉小紅,那女孩必定有名字的,但杜牧沒提。沒提才珍貴,才私密,也能算金色仳離。

第二首到了離别的時候。“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這兩句寫得很真切,寫出了人之常情、真情。到了離别之際,多情反似無情,想強顔歡笑卻笑不成。“卻似”、“唯覺”,可以是詩人的視角所見對方,可以是詩人自己的心情,也可以是二者共有的情境。

“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沒有說出的話,沒有流下的淚,蠟燭都替人做了。古詩常用燭淚寫離人的悲哀,杜牧這兩句平淡,不如李商隐的“蠟炬成灰淚始幹”說得痛徹。“到天明”三字,可以想見離别之夜,二人的無眠和煎熬。

杜牧才高,情不夠深重,《贈别》二首寫得巧麗,總覺帶些輕薄,遠不如李商隐同寫惜别的《無題》:“相見時難别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字字句句,飽含深情。

杜牧江南春詩詞欣賞30首(春風十裡不如你)2

清 袁耀《揚州四景圖》

03

十年一覺揚州夢

《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

離開揚州十年之後,杜牧仍在懷念。他懷念的是什麼?

他懷念那段時光。“落魄江湖載酒行”,其實當時也談不上落魄,不過是幕僚生活不如意罷了。凡事到了回憶的時候,到了把回憶寫下來的時候,從前的不如意,哪怕真的是落魄,似乎也都美如傳奇。

他懷念那女孩。“楚腰纖細掌中輕”,她仍是十年前的樣子,那朵“豆蔻梢頭二月初”。在詩人的記憶裡,在詩人的詩中,她永遠不會老去。二十年,三十年後,她将仍是那時的樣子。但如果回揚州,如果再見面,可能人物俱非,連這份懷念也将喪失。

他懷念揚州。“十年一覺揚州夢”,當年離開揚州,回京任監察禦史,分司東都,貌似無限前程。世事無常,十年之後,仍舊一事無成,追憶揚州,真如一夢。

他懷念她的懷念。“赢得青樓薄幸名”,如果十年還沒有漫長到足夠忘記一個人,至少可以改變懷念。不再是天天懷念,不再把懷念當成吃飯,偶爾懷念隻是出于習慣,且對沒有彼此的生活也已習慣。當他再次懷念揚州,他似乎聽見她對他懷念也已改變,她大概認定他是個薄幸的人了。

晚唐詩人韋莊的《菩薩蠻》組詞五首,最後一首也是遙想留在洛陽的那人,将如何想起他,當等待一再落空,她可能也會以為他是個薄情的人。然而他的心情,詞末二句曰:“凝恨對斜晖,憶君君不知。”情境類似,韋莊雖出之以詞,卻比杜牧的詩更深沉,更有切膚之痛。

劉永濟先生在《唐人絕句精華》中評此詩曰:“才人不得見重于時之意,發為此詩,讀來但見其兀傲不平之态。”換句話說,也就是自傷懷才不遇,并非懷念青樓女子,也并非懷念揚州。

想想也有道理。杜牧是個熱衷功名的人,假如那十年平步青雲,功成名就,他還會不會有上述的種種懷念?“赢得青樓薄幸名”,終歸不是為那女孩而發,而是他的顧影自憐,對自我命運的一聲哀歎。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張進、宮子

校對 | 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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