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總是反複做一個夢。

夢到1999年的夏天，我爸騎着摩托車載着我媽，和剛滿8歲的我，去隔壁縣城看我姐姐，返回的途中，我爸的摩托車壞了，隻能停在路邊。

太陽一點點下墜，白雲變成晚霞，我爸說，反正不遠就推回去吧。

我爸推着摩托車，我跟我媽在路邊走，我走累了，我爸就連我一起推着走，我媽也走累了，我爸堅持讓我媽也坐上來，他推得動。

我媽搖頭，“累死你算了。”

我爸媽一路聊天，我看着遠遠的山近了，過一會兒又遠了，最後我在摩托車上睡着了，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但奇怪的是，我對這一晚，記憶深刻，甚至記得所有細節，包括我媽說，摩托車要換一輛新的了，我爸說，先裝修房子。

我記得，我趴在摩托車上時，風從我背上吹過的感覺。

許多許多年後，我仍能夢到這一晚。每次，我都哭着醒來。

02

先說說我爸媽吧。

他們是那個年代，少數的自由戀愛，他們是參加一場婚姻，我媽是女方的朋友，我爸是男方的哥們，也許是天注定的緣分，兩人一見面就看上了對方。

後來在共同朋友的撮合下，就走到了一起。

我姥姥姥爺，和爺爺奶奶都是工人，對這門親事沒什麼意見，他倆從認識到結婚，不到一年的時間。

可是，他們婚後的路，卻一點兒也不順暢。

我媽一直懷不上孩子，看了很多醫生，吃了很多藥，都不管用，我爸不急，但我爺爺奶奶急，他們也委婉地勸過我爸爸，要不離了，再娶一個。

我爸哪兒肯啊，直接拒絕了。

他說：“不能生就不能生呗，我倆也挺好的。實在不行，去孤兒院領養一個。”

我爺爺奶奶拗不過，也不管他了，畢竟我爸底下還有兩個弟弟，也不怕沒人延續香火。

他們不敢說我爸，但對我媽開始明裡暗裡地嫌棄。

我媽是家裡最小的女兒，上頭三個哥哥，她也受不了這氣，但日子還得過，所幸，我爸對她特别好。

好到什麼程度呢？

1998年流行燙劉海，我媽也想燙，又擔心我奶奶說，我爸跑去理發店看人家燙頭發，跑去理發店學了一天，回來用火鉗給我媽燙。

我媽一邊說，燙得跟鬼一樣，嘴角卻笑得合不上。

因此，我奶奶常吃醋，說我爸對我媽太好了，隻要我爸明擺着對我媽好，都能引起奶奶的嫉妒，我爺爺也受牽連，被罵一頓。

嫉妒我媽的不僅僅是我奶奶，還有我兩個嬸嬸，她們總是抱怨，一個爹媽生的，怎麼差距這麼大。女人一旦有了嫉妒，就沒法太平了，何況一個家裡還住了四個女人。

我媽被煩得不行，想回娘家住，但三個哥哥都結婚了，家裡也住不了。

最後，是我爸冷不丁辭了工廠的活兒，帶着我媽搬出去住了，我媽到了這才知道，他一聲不吭地攢了錢，連房子都租好了，打掃得幹幹淨淨，連床鋪都是新的。

那晚，我媽感動得直掉眼淚。

03

我爸媽過了好幾年，二人世界的生活。

30歲那年，我爸媽商量着，還是想有個孩子，就決定去福利院收養。

福利院幾乎都是女孩子，偶爾有男孩子，也很快就被人領走了，我爸媽挑中了一個7歲的女孩。

這個女孩，就是我的姐姐。

我姐在我家長到15歲時，我媽已經快40歲了，那年夏天過去後，她三個月沒來例假，我爸逼着我媽去衛生所看看，一看才知道，我媽懷孕了。

當時，我媽人都傻了，她沒想過這輩子還會懷孕，我爸也差不多，反複跟醫生确定。

醫生說：“就是這個年紀吧，生孩子會有點危險，但也不用怕，大不了剖腹産。”

我媽傻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抱着我爸，兩人在衛生所裡抱頭痛哭。

那時，我姐已經上初二了，正是青春期，我媽不知道怎麼跟她說，最後還是我爸和她開了口，我姐這些年備受疼愛，忘了在孤兒院的日子。

她隻是呆呆地問我爸媽，“那，那你們還要我嗎？”

我媽在後面一聽，眼淚就下來了。“當然要，媽媽怎麼會不要你呢。”

我姐松了一口氣，笑着說：“那就好。”

等我出生後，有記憶的時候，我姐已經在外地打工了。

我姐對我特别好，總給我買各種吃的，各種玩的。

我的第一部手機，我的第一個手表，都是我姐買的。

我一直不知道，姐姐不是親生的，直到姐姐結婚，我姐姐在婚禮上拼命給我爸媽磕頭，我才聽親戚們說起來。

但是，這一點也不影響我和我姐的感情，盡管我們相差了16歲。

04

我上中學的時候，我爸媽已經開始老了。

尤其是我媽，身體不太好，廠裡的活兒也幹不了，時常都是卧床，我爸下崗後，就在我們家對面的小區當保安。

初三那年，我第一次收到男生的情書，開心又不知所措，我把情書塞到書包裡，沒想到被我媽發現了。

她破天荒地發了脾氣，把情書撕得粉碎，還打了我一耳光，她告訴我不能早戀，不能不要臉，如果讓她發現，就打死我。

我隻是收到情書而已，我并沒有早戀，但我媽不聽我辯解，隻是劈頭蓋臉地罵我，我跑出去找我爸，我爸安慰了我很久，說我媽隻是擔心我。

但這件事，成了我和我媽的隔閡，中考後，我就上了高中，我不願意回家，不願意見我媽，即使不得不見面，即使她委婉地道歉，我也不願意多理她。

我更願意跟姐姐聊天，跟姐姐訴說我的一切，雖然姐姐大我16歲，但我們沒有任何隔閡，她什麼都跟我聊，也會給我很多建議。

然而我媽，卻在我高考前，突然去世了。

我還記得那天，是姐姐去學校接我，她已經哭得雙眼紅腫，通知我，我們的媽媽，沒了。

我不知道怎麼走出學校的，我牽着姐姐的手，渾渾噩噩地回了家，我媽躺在床上，換上了壽衣，我爸坐在我媽身邊，握着她的手。

70多歲的姥姥，哭得不成樣子，一遍遍喊：我的女兒啊……

我跟姐姐，跪在我媽面前，我卻哭不出眼淚，仿佛不肯接受這個現實，我腦海裡一遍遍提醒自己，這是夢，夢是反的，醒來就沒事了。

直到我媽火化入葬，變成了一個墳墓，我才意識到，我沒有媽媽了……

我媽留給我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留給我姐最後一句話，也是對不起。

但留給我爸的是，“照顧自己，和兩個女兒。”

不久後的高考，我考得很差，但對于我媽去世帶給我的打擊來說，并不算什麼，我每天在家陪着我爸。

他好像行屍走肉一樣，對着我媽常坐的位置發呆，有時候出門帶了我媽愛吃的豆花，進門之後好像才想起，我媽不在了。

那杯豆花，他放在桌上沒舍得扔，整整放了三天馊了，我才悄悄拿去扔掉。

七夕那天，我爸突然跟我說，其實他每年都有跟我媽過七夕，我媽這人愛浪漫，七夕的時候，我爸總會給她買束花。

我爸還跟我說很多，他和我媽以前的事。

我知道爸媽感情好，但從不知道，原來他們這麼好，好了一輩子，一個人突然就沒了，怎麼讓另一個人這麼接受？

聊到最後，我爸擡頭看了看月亮說，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往後，再也見不到了。”

我一下沒忍住，眼淚像水一樣湧出來。

05

我聽從我姐的建議，選擇了複讀。

後來，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我爸和我姐，送我去的學校。

大概是因為我媽不在了，我姐對我的關心，比以前更多了。她經常去學校看我，每個月額外給我生活費，室友很羨慕我有一個這麼好的姐姐。

我大三那年，我爸六十歲了，80多歲的奶奶曾勸他再找個對象，他死活不答應，他還想将來百年之後，能跟我媽合葬。

如果續了弦，他沒臉見我媽了。

畢業後，我為了陪我爸，回了老家找工作。因為當年早戀的事情，我一直有點心理陰影，沒有戀愛，我爸開導我，從頭到尾跟我講了他和我媽的故事。

我爸說，其實，沒有什麼特别，就是兩人合适又互相喜歡，喜歡，就會遷就，遷就，日子就能過下去。

但我始終邁不開這個步子。

時間一晃，我就26歲了，相親過好幾次，都沒成，我爸卻突然病了。當醫生說，可能是肺癌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帶我爸去了市裡的醫院，檢查結果是肺癌晚期。

拿到檢查結果的時候，我爸就說了，不治療，舒舒服服地活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去見我媽。我跟我姐不答應，怎麼樣都得治，賣房子都得治。

我爸卻不肯答應，不去醫院，發脾氣，像個孩子一樣鬧，我跪下來求他，也沒用。

肺癌很快，我爸的身體，肉眼可見地垮了。

最後的日子裡，我爸消瘦得可怕，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找醫生開了嗎啡，緩解他的痛苦。

最後，我爸熬到了2017年8月8日，那天中午，他突然精神好了許多，跟我聊了很多，我以為他要好起來了，發微信告訴姐姐，她卻哭了。

我爸有點得意地告訴我，其實，今天是他和我媽的結婚紀念日。

我爸留給我和姐姐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姐好好照顧我。

盡管我已經長大了，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我仍是難受到快窒息，哭得不成樣子，姐姐已經40出頭，她比我鎮定許多，也是她一手操辦了爸爸的葬禮。

我們的家，一下子變得空蕩蕩了，可是，連一把椅子，一個碗，都帶着往事的記憶，我蹲在地上，哭得喘不過氣來。

姐姐抱着我說，“不怕，你還有我。”

06

姐姐提出讓我搬到她那住，我拒絕了。我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偶爾去姐姐家小住，姥姥和奶奶，也都漸漸去世了。

如今，我已經31歲了，交往了一個本地的男朋友，婚期定在今年國慶節。

男友知道姐姐是領養的，所以第一次見我姐時，他還挺意外。

“你跟你姐，還挺像呢。”

我跟我姐對視一眼，我坦然地笑了笑，但姐姐眼裡閃過了一絲慌亂。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1999年那個傍晚，我在摩托車上睡着之後，我爸媽說的話，其實我都聽見了。

我不是爸媽的親生女兒，我的親生母親，其實是我的姐姐。

我姐15歲那年，偷偷跟班裡一個男孩子談戀愛，16歲那年，有了我，我姐害怕也不敢告訴我媽，冬天穿得厚，我媽也沒發覺，等發覺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姐才16歲，不想因此毀了她的人生，所以我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爸媽的女兒。

這也是為什麼，我媽知道我早戀的時候，那麼生氣了，她怕我走了姐姐，不，是我親媽的老路。

姥姥姥爺，和奶奶爺爺，也都保守住了這個秘密，就連親戚們也都以為，我是我媽39歲高齡生下的女兒。

姐姐對我的好，尤其是在我媽去世後，她曾充當了很久的母親的角色，但我都假裝不知情，她為了現在家庭的穩定，應該也永遠不會說出口。

我也一樣，我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為了她，也為我自己。

因為我永遠，是爸媽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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