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1日,在山東省曹縣職業教育中等專業學校實訓基地,一位學生在直播銷售漢服。 新華社記者郭緒雷攝
5月中旬,一位年輕主播在短視頻中,用方言喊出“山東菏澤曹縣666”,随即引發衆多創作者模仿。一時間,“甯要曹縣一張床,不要上海一套房”“北上廣曹”等花式調侃湧進互聯網,也意外帶火了這個内陸農業縣。
曹縣“出圈”已有數月,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近期再次實地探訪發現,在當地厚重傳統文化傳承下,鄉土文化、鄉村審美與現代商業碰撞、交織,經過一個個默默無聞又偶有閃光的個體催化裂變,成長出曹縣别具一格的絢麗。
獨特的文化基因
曹縣所在的菏澤市,古稱曹州,是著名的書畫之鄉、戲曲之鄉、民間藝術之鄉。曹縣自身也有“中國泡桐加工之鄉”“中國木藝之都”等諸多頭銜。
遽然“出圈”的曹縣,最吸引公衆眼球的,是其左手棺木生意,右手漢服、演出服生意,形成強烈的情感反差。細究這兩個領域,都與當地文化傳統密切關聯。
沒有高大的廠房、掩映在329省道旁一片樹林間,曹縣雲龍木雕工藝有限公司非常不起眼,在當地卻人盡皆知。
1987年建廠,1995年開始給日本的棺材廠做配套,2000年開始給日本客戶提供成品棺材。30多年的時間,這家企業從接外貿訂單,到利用電商渠道銷售,不聲不響中,年産值從300多萬元提升到1.6億元,員工從50多人增加到500多人,成為山東省林業“龍頭企業”、國家級非遺“曹縣木雕”傳承單位。
“我最近每天都要和好幾波客人聊,有的是專程慕名而來。”在曹縣孫老家鎮老廠區内,公司總經理李如啟告訴記者。
作為曹縣“出圈”的重要内容支撐,李如啟并未感到驚喜。他說:“我們早就在這個行業引領風尚了,品質、價格、新産品研發等,我們一直走在全國前列。”
單從出口日本的棺材來說,2000年,這家企業一個月的産能不過兩三千套,當前月産能已接近三萬套。
記者在企業展廳看到,包括棺材在内的各類木雕産品一應俱全。工作人員介紹,與一般木材加工不同,融入雕刻技藝的産品有更高的附加值,但木雕是個耐心活,一般人要兩三年才能學有小成,講究的是幹淨利落、自然且有立體感。
在生産車間裡,工人的刻刀一刻不停,桐木碎屑間歇落下。桐木質地輕、易燃燒、難變形、花紋美觀、寓意吉祥,是曹縣棺木産業發展的獨特資源。
李如啟認為,曹縣木雕技藝代代傳承,是當地企業闖入國際市場的關鍵要素。老一輩流傳下來的圖案以龍鳳為主,現在雖有改進,但基本上保持原來的風貌。從審美上來說,既符合東方審美,又契合現代人的感受。
在當地,雲龍木雕培養出來的技術人員,是同行眼裡的“香饽饽”,有企業曾一次挖走了8位木雕師傅。這家企業培養的雕刻師,支撐起了當地全行業的藝術底色。
李如啟樂見行業發展,對人才流動,他自有底氣。家族幾代人從事這一行業,技藝傳承已超百年。
“從我爺爺輩開始,當年是走街入戶,雕得快慢、好看與否,都在七裡八鄉的口碑裡。現在傳承到第四代了,我這代主要做日本市場。”他說。
近些年來,曹縣先後獲得“中國柳編之鄉”“中國楊木加工之鄉”“中國泡桐加工之鄉”“中國木藝之都”“國家家居産業示範園區”等稱号。
目前,曹縣是全國最大的桐木加工生産基地、出口創彙基地和集散中心,全國最大的木制品跨境電商産業帶,棺木、牌位、佛衣等三種工藝品出口量均為全國第一,形成了國内同行業規模最大、品類最全的棺木産業集群。
鄉村審美擁抱商業文明
雖然是位于魯西南的傳統農業大縣,但曹縣從來不缺商業氣息。從走街串巷的“走商”,到出口海外的外貿訂單,再到當前用電商整合當地産業,曹縣的走紅,與商業文明息息相關。
曹縣對傳統文化及傳統技藝的傳承,同樣體現在漢服、演出服領域。電商老闆李東直言,用電商做服裝的地方很多,“但其他地方搞不出我們這裡的味道”。
“我七歲的時候,父親在農閑時開始‘跑布景’。”在曹縣大集鎮電商産業園裡,李東告訴記者。
一塊塊的布,用縫紉機縫在一起,當地畫師用土法配出顔料,在布上手工繪畫,一個攝影背景布就制作完成。“跑布景”的鄉親們将其背在身上,走南闖北去影樓推銷,曹縣鄉土畫師的作品,挂在天南海北一面面的攝影背景牆上。
爺爺輩開始,李東家就走街串巷做點磨菜刀、修鞋子的小生意,他小時候,也曾借着煤油燈的光,幫爺爺數零錢。“跑布景”給童年的他留下印象最深。
一些影樓淘汰了舊的背景布,李東的父親就拿回家,挑些好看的挂在家裡做簾子。李東經常在田字格作業本上模仿簾子上的畫,畫點亭子、寶塔之類。
初中畢業後,沒有專門拜師學畫,李東就能獨立在背景布上繪畫了,父親背着這些作品去“跑布景”的時候,爺倆心裡都很驕傲。
“父親那一輩是高峰期,那時附近差不多幾千人在各地‘跑布景’,背景布上是衆多農村畫師的作品,現在仍然有人做這個生意。”李東說。多年來,當地農民有繪畫傳統,農民畫作曾出口到國外。
父輩“跑布景”,是靠腳跑出來的生意;今天,電商名人李東已習慣點擊鼠标打理生意。2009年,他決定改變老一輩的“生意經”,用一台二手電腦開了網店。
2011年冬天,龍年來臨之前,有客戶向他求購生肖龍的兒童演出服。這種大量定制,在當地是第一次。李東手裡并沒有現成模闆,他和愛人一起,查閱了各種資料,自己設計、定型,最後用膠水黏出來一個試驗品。
“那年冬天很冷,我借了一個傻瓜相機,讓四歲的兒子套上服裝,先在被窩裡面暖和着,我調整好角度,說開始拍,兒子就拿掉被子,站在床上讓我拍,拍完後再鑽被窩暖和。”幾次拍攝、改進後,客戶滿意了。這款自己設計的生肖服,很快成為“爆款”,銷售熱度讓他措手不及。
“這是全曹縣第一款自主設計的爆款兒童演出服。”李東說。看到不少孩子穿着自己設計的服裝,在電視上表演節目,他備受鼓舞,電商事業也随之蒸蒸日上。
随後,李東想把周邊的人激活。他開始免費培訓鄉親們,最初不少人連電腦開關機都不會。之後,有200多人因此走上了電商之路。
目前,李東的團隊每年都推出多款新設計的産品。他的企業是“曹縣電商扶貧就業點”,他本人是“菏澤市農村青年創業緻富‘領頭雁’”。
從熱銷的兒童演出服裝,到邊學習邊制作邊銷售漢服,給曹縣電商帶來全國關注度的服裝行業,正經曆一場不大不小的轉型。
“90後”孫康佳2014年退役回到大集鎮孫莊村,第二年就開始在網上銷售兒童演出服裝。但兒童演出服裝市場蛋糕雖大,競争卻也越來越激烈。
孫莊村村支書孫學平介紹,孫康佳與身邊的年輕人一樣,從貼吧、漢服群學習基礎知識,逐漸知道飛魚服、齊腰襦裙,也了解到更多市場需求——漢服的利潤比兒童表演服裝高,且市場需求常年穩定。
針對市場消費偏好,孫康佳的團隊開發出幾十款産品,并在花型、版型方面申請多項專利。意料之中,一些改良款式的銷路越來越好。
短短幾年,曾經貧窮的大集鎮,基本形成了演出服裝的設計、生産、銷售全産業鍊,聚集起全國最大的兒童表演服裝産業集群,并逐漸向漢服産業延伸。
目前,曹縣約有漢服及上下遊相關企業2000多家,原創漢服加工企業超過600家,銷售額占到全國同類市場的近三分之一。
2020年,曹縣網絡銷售額突破156億元,電商企業超過5000家,網店6萬餘家,電商帶動35萬人創業就業,帶動5萬返鄉創業人員,是全國第二“超大型淘寶村集群”和“江北最大的淘寶村集群”,網絡零售額和快遞物流包裹量兩項連續三年位列山東省第一。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邱澤奇說,電商突破了地理條件的限制,為小鄉村創造了大市場,進而推動鄉村經濟生活的重組,建構起一個更為開放的線上線下互動的經濟秩序;推動了政府職能的轉變,讓政府服務融入鄉村發展大局,扮演起關鍵的組織者角色,為市場和社會提供政策保障。
機遇和壓力
能否穩妥把握“出圈”帶來的高知名度,能否充分利用電商的綜合帶動作用,實現從經濟發展到社會治理的全面提升,從官方到民間,曹縣都察覺到了機會,也感受到了壓力。
當地政府主動轉變職能,讓政府服務融入電商發展大局。曹縣電商服務中心主任蘭濤介紹,曹縣形成南部表演服飾和北部木制品兩大産業集群,當地一直加強扶持引導,謀求在更大範圍、更高層次、更深程度上推動電商發展。
2018年,曹縣為加快互聯網與實體經濟深度融合,形成“點上帶動,面上開花,特色鮮明”态勢,制定了“三年行動計劃”。
“要求全縣在推動‘互聯網 品牌’建設、電商産業規模化發展、電商人才培養和引進、深化産業園區發展、開展‘新外貿’合作、全面提升公共服務質量等方面全面發力。”蘭濤說。
為加快開拓漢服市場,引導當地部分企業從兒童演出服向漢服轉型,去年3月,曹縣縣長梁惠民身穿漢服,在網上開啟“漢服直播”。
清華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副院長何宇鵬說,農村電商讓原本偏遠的、欠發達的地區有了發展的空間和餘地,并把現代的生産方式植根于農村,這對傳統産業、傳統鄉村,“實際上起到複興的作用”。
走入曹縣的衆多村莊,電商因素進入了當地幾乎每個鄉村。專家認為,傳統農耕價值之外,鄉村依托電商發掘出傳統文化的商業價值,提升了傳統産業潛力,從而重新獲得産業支撐,鄉村的經濟社會價值得以重估。
“發展電商給村子帶來很多人氣。”大集鎮丁樓村電商帶頭人任慶生說,僅僅幾年前,丁樓村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但是現在全都回來了,有的甚至放棄了很好的工作機會也要回來創業。
不僅本村人口回流,電商帶動的産業發展讓丁樓村成為周邊群衆的就業聚集地,來該村打工的人數達到3000多人,超過本村人口2倍以上。
電商崛起吸引的返鄉創業人口,正在重塑整個鄉村的秩序。大集鎮黨委書記李濤說:“返鄉青年不僅成為緻富帶頭人,也積極參與村務管理,給基層組織帶來了生機和活力,鄉村治理更加高效有序,農民對未來更加自信從容。”
在這個過程中,傳統文化支撐、市場消費需求、政府引導扶持、創業者艱苦奮鬥,共同推動着農村群衆利用電商發家緻富夢想的實現,深刻改變着鄉村面貌,重塑着鄉村生産生活圖景。
曹縣所屬的菏澤市,是著名的中國牡丹之都和武術之鄉、書畫之鄉、戲曲之鄉、民間藝術之鄉。記者觀察了解到,木雕、繪畫、戲曲早已融入當地的血脈傳承,涵養着一方底蘊,維系着一方産業。
傳承着厚重的文化傳統,抓住了現代商業文明契機,當地人有底氣面對“出圈”的種種喧嚣乃至質疑。分析人士認為,曹縣“出圈”不是偶然,是原有家底搭上了互聯網快車。新時期的曹縣人,把自己悠久獨特的文化傳承與現代商業文明結合,在政府的因勢利導下,成為今天“出圈”的财富現象。
“曹縣出圈,我覺得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必然。曹縣是有家底的,又搭上了互聯網快車,大家都有互聯網運作的思維。綜合因素之下,帶火了曹縣。”梁惠民說。(記者闫祥嶺)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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