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在即，氣溫驟降至冰點，在母親的記憶裡，真的到了滴水成冰的時節，對兒子白啟的思念也開始随着日子瘋長，但又不能在同樣冰冷的族長父親面前表現出來對兒子的牽挂。

已經有幾次，母親做着飯會忘記放鹽或者放很多鹽，這在以前是從來不會發生的事情，父親借着這個事情也多次找母親的茬子，說話難聽、态度強勢而蠻狠，母親卻始終保持沉默，這是她本能的保護。

還記得那是母親才嫁過來，一向平和的父親，卻因為母親在打掃祠堂的供品盤時，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就被視為不吉利的征兆，被父親狠狠地甩了幾個耳光，母親為此哭了好幾天，然而家裡所有的人都像沒事人一樣。

自此之後，母親在這個家裡凡事都保持沉默，以此來對抗生命給她的種種考驗，慢慢她發現屢試不爽，因為每一個發火的人，其實都是對自己無能的一種自我标榜，一旦失去了觀衆，自然就頹然謝幕。

最近幾次，母親半夜總是哭着醒來，開始做各種各樣的夢，有歡喜的，也有恐怖的，更有模糊不清的，但每一種夢裡，她都始終沒有看清過兒子的臉，所有的過往像極了電影裡的快鏡頭，一刻不停地閃過，讓母親有恍惚。

有一天夜裡，她從夢中驚醒，清楚地看到白啟光着一雙通紅的腳，腿似乎被打斷了一樣，拖着一條腿，在茫茫雪原上艱難地前行，拄着拐杖，脖子傷害愛挂着一個乞讨的口袋，雙眼無光，似乎臉上挂滿淚滴……

我的兒啊，母親一骨碌翻起身來，輕輕推開房門，一地月光如白晝一般灑滿這個院子，安靜地恍如隔世，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不知覺間，母親嫁到這個院子裡已經整整二十個年頭了，從一個體态豐盈、面容姣好的少女退化成了現如今的華發老妪，早已沒有了對未來的哪怕一丁點的渴望。

她艱難地擡起頭，一輪皎潔的明月懸在半空，仿佛也在低聲傾訴，可有幾人能夠真正聽懂。

這個世上啊，最可心的人，永遠隻有自己。那個被隐藏在靈魂深處的不曾見過光明的自己。唯有他才是自己最為忠誠的衛士，不論你的富貴貧賤，他總是不離不棄！

深夜的寒氣侵襲着母親的每個細胞，她渾身都哆嗦着，卻固執地認為，隻要她堅持，一切都會有轉機，她盯着村口的方向，任憑狂風刺痛她的臉龐，她潛意識裡感覺兒子已經離她很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風越來越大，月亮的光漸漸隐退，母親終于堅持不住了，卻仍舊沒有等到奇迹的發生。母親卻得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她的老命。

原來母親就那樣盯着村口的方向，一手扶着太陽竈的邊，從被窩爬出來的母親，渾身熱火，雙手搭在零下三十度的太陽竈玻璃鏡片上，很快就發生了化學作用，雙手被強有力地吸住了，任憑母親怎麼掙紮都無濟于事。

當母親最終掙脫的時候，雙手手掌的一層皮子被徹底粘掉了，她捧着自己血淋淋的雙手，默不作聲地去幹活了，家裡的所有活都是母親一人包攬的。

大半個早上過去後，但凡母親使用過的家具，都滲染上了鮮紅的血迹，而我近乎冷血的父親，卻責備道“一點生活的常識都沒有，說的不好聽，就是沒長腦子，搞得到處都是血，大為不敬……”喝完母親熬了半晚上的羊蠍子湯，揚長而去，甚至都沒有一句問候到母親的手，傷勢如何？

一個女人的心也就是在這些細節裡，慢慢失望、漸漸變涼，直至冷凍成冰，不會對任何人有喜怒哀樂地表示。她活着，跟死去并沒有兩樣，隻是她的孩子會少了一個母親，這個家庭少了一個“保姆”，僅此而已。

可憐的隻有她的孩子，其他一切照舊，很快她的位置就有新的主人，這一切母親看得很淡，自然也就釋懷，不再有任何的奢望和惦念。

母親忙完一上午的活，蹲在家門口的石凳上，雙眼還是盯着村口的方向，似乎不能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身影。

可時間一天天過去，年關眼看着就到了，即使幾十年在外的人都匆匆趕回來，和家人團聚，唯獨不見她的兒子。

除夕前夜，母親已經幾乎沒有胃口，早早和衣躺下，眼閉之處皆是淚水，思念像是決堤的河岸，洪水肆虐，把她整個人都要淹沒了，她甚至連掙紮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了。

漸漸沉睡了過去，眼前開始霧蒙蒙一片，不遠處傳來若隐若現的聲音，如泣似訴，仿佛春天要下不下的雨滴一般打在幹枯的莊稼地裡。

在母親混沌的意識裡，她清楚地看到兒子白啟斷了雙臂，手臂上挽着兩個疙瘩，在風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搖晃着，兒子的周圍一片狼藉，似乎是垃圾漫天飛，母親努力地睜大眼睛，相看清楚兒子的臉，半遮半掩間，她看到白啟的眼珠子都沒有了，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母親的心像是被很尖的東西剜了一下，咯噔一下，母親發出刺耳的尖叫。

母親艱難地翻身，竭盡全力靠近兒子，原來兒子雙膝跪地，滿地找吃的，滿嘴都是泥巴和污垢，一擡頭，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在毫無表情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沒有一丁點的歡喜，全是痛苦。

母親撲過去，想把兒子攬入懷裡，卻被父親嫌惡地踹了一腳，母親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迷糊中，她清楚地聽到“越來越神經了，真是見鬼了……”轉身安然睡去。

等母親完全清醒過來，渾身疼痛席卷而來，她摸索着爬到炕上，嘴裡不停地絮叨着，我看見啟兒了，他眼睛被剜掉了，胳膊也沒了，我的兒子，他這是怎麼了？

父親半睡半醒地警告到“這個家裡，不要再提起這個孽子，否則連你也掃地出門”！那般絕情而決絕，母親似乎已經完全習慣了身邊這個男人的一切。

除夕在普天歡慶裡不期而至，震徹雲霄的炮竹聲裡，人人都在辭舊迎新，唯獨母親端坐在大門口的石凳上，等待兒子的歸來，自從在夢中看到白啟的樣子，母親的精神狀态越來越差了……

父親在零點将近的時候，全身沐浴，從裡到外換上全新的衣服，莊嚴肅穆出現在祠堂的祭壇邊，從他的神情和一舉一動裡，根本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他一直都是這樣，站的筆直，焚香、作揖、跪倒、磕頭，念念有詞……

“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家人平安、日月維新……”母親恭敬地站在一邊，木偶一般附和着衆人的節奏，顯然在衆人面前，他們舉案齊眉、伉俪情深，是白莊人們心中的典範。

挂在村頭古老的時鐘“哐當”一聲，時光穿過隧道，來到新一年的人間，在衆人的呼嘯聲中，新年如期而至，萬象更新，天地似乎一瞬間變了模樣！

在一陣陣的炮竹聲裡，孩子們嗨翻天，追着鬧着、跑着笑着，大人喊着喚着，突然有人大聲尖叫，村口好像有個要飯的，好像快不行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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