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78年—139年)的《歸田賦》被當成第一篇寫田園的作品來看待,但這裡有個疑問:何以張衡之前三百來年的漢代文學竟絲毫不見田園文學的蹤影,而張衡為什麼就能寫出《歸田賦》來?
問題可能就出在“歸田”二字上。
田園文學的産生,需要有田園(土地),有文學,有文學家(這些漢代都具備),但這還遠遠不夠,因為還缺少最為重要、最為關鍵的因素,那就是對田園的興趣,對田園的審美。
隻有對田園發生了興趣,且以審美的眼光去觀照田園的時候,才會有田園文學的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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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張衡之前的漢代曆史和文學,發現缺少的恰恰就是“歸田”這最重要的一環。
就耳目所及,在西漢前中期150餘年間未出現過。由此可見,西漢前中期很少有人有歸鄉之興或田園之志,至于田園的描寫那就更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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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創作《歸田賦》的直接誘因可能和安平崔氏家族有關,但是《歸田賦》的性質和精神卻基因于漢代大賦。
《歸田賦》的開頭講歸田的原因,可不必論;中間和後面兩部分寫的都是歸田生活和歸田之樂,約為三端:一是自然風物之樂,二是弋釣狩獵之樂,三是彈琴、讀書和寫作之樂。這都脫胎于漢代大賦。
此三端中,自然風物是作為背景和陪襯出現的;狩獵垂釣是核心,這也是漢大賦中最典型的場景、最突出的意象;讀書之樂則是從枚乘《七發》中的“要言妙道”衍生而來,經過後來辭賦家的不斷明晰和深化,成為對抗盤遊逸樂的制欲法寶、導引帝王入于正途的不二法門,這也是漢大賦諷谏之所在,是全文最後的升華,本質上反映的是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和政治願望。
由此不難看出《歸田賦》與漢大賦思路相同,結構相近,詞彙和用語方式都極為相似。《歸田賦》雖然已不再有漢大賦那般壯闊的場景和喧嚣的聲勢,顯得幽靜、從容而娴雅,但骨子裡仍然潛存着漢大賦的精神和氣質,靈魂深處仍然是漢大賦餘音的回響。
當張衡從政治中心的京都回到鄉野田園時,在其筆下出現的竟然是漢大賦中常見的“王雎鼓翼,倉庚哀鳴;交頸颉颃,關關嘤嘤”“龍吟方澤,虎嘯山丘”,這究竟是田園的真實一幕,還是漢大賦場景的潛意識移植?
不僅如此,賦中所寫時令,也并非止于真實的“仲春令月”,而應是錯雜一年四季而言之,因為弋射是不可能發生在仲春的,《禮記·月令》于春季有明文禁止田獵,以為“鳥獸方孚乳,傷之逆天時”。賦中其實說得很明白,是“極盤遊之至樂”。
這絕對不是“歸”的姿态,更不是陶淵明那種向往其中的擁抱,它根本上就是一場遊樂,隻不過是把帝王的苑囿置換成了鄉野,更符合當時文人士大夫“樂而不淫”的遊樂理想。
文征明楷書《歸去來兮辭》資料圖片
這些,也許對理解《歸田賦》的性質不無助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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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田賦》雖以“田”命篇,以“歸田”見意,文中卻很少見到後世所謂“田園”的描寫,但這又的的确确就是張衡眼中、心裡、筆下的田園。
其實在漢代其他藝術中,田園早已成為重要的題材或内容,特别是漢畫像石、畫像磚,涉及的田園和田園生活非常廣泛,從農業作物、經濟果木到勞作場景、家禽牲畜以及庖廚宴飲、屋舍田野等,弋射垂釣更是衆多雕繪展示中非常常見的畫面,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當時豪族地主對享樂生活的追求和《歸田賦》所寫不虛。
為什麼更具田園意味的物象、場景卻沒有進入《歸田賦》的視野呢?
如果我們承認前文所論《歸田賦》的意象、構思及意識源于漢大賦,那就很容易理解真正的田園還不可能成為其遊樂理想的一部分。但這隻是一種可能性的解釋,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真正的田園審美還沒有建立起來,于是就不自覺地以前者替代了後者。
漢代的大莊園經濟形态阻礙了田園進入作家的審美視野,也阻礙了真正的田園文學的産生。而莊園的功能,不僅有耕種、紡織、釀造、冶煉,還有小手工業和商販,時局危急時甚至還可以“營塹自守”(如“塢壁”)。其功能之全,管理之嚴,都是此前所未睹。崔篆之子崔寔撰寫的《四民月令》其實就是這種大莊園形式的真實描寫。
這種自給自足而又封閉的大莊園進一步加深了階層的分化。崔瑗的父親崔骃曾寫過一篇《博徒論》,從中可以看出當時人眼裡的農夫是如何卑賤和微不足道,連“博徒”這樣身份的人都可以對農夫肆意嘲笑,于是這些農夫以及與其相聯系的田園也自然不太可能獲得士大夫們的青睐和好感。
這使得自西漢後期就已經啟動的歸田之志,雖經張衡高調揭出,卻始終不能誘發對田園的審美,一直到東漢後期的仲長統(179年—220年),仍然在做着大莊園主的夢,滿眼都是物質的欲求,卻看不到對田園興起絲毫的審美觀照。
這也使張衡的《歸田賦》與陶淵明的田園文學有了質的區别。無論在辭賦還是在詩裡,陶淵明筆下都不會出現“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鈎;落雲間之逸禽,懸淵沈之魦鰡”這樣血淋淋的文字。
在張衡的眼裡,因為仍然延續着漢大賦的意識,魚、鳥隻是滿足人口腹之欲的物;而在陶淵明眼裡,魚、鳥已與人融為一體,成為追求自由人格的隐喻和象征。
毫無疑問,陶淵明的田園才是真正的田園,其筆下的田園文學才是真正的田園文學。從張衡到陶淵明,之間仍有漫長的路要走,不僅要翻過潘嶽的《閑居賦》、石崇的《思歸引》,更要翻過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那道意識上的鴻溝。
内容來源:《光明日報》9月4日《從“田園之志”到田園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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