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英姐去世了。
雖然我知道她早已病入膏肓,隻剩一口氣在醫院吊着,但聽到她的死訊,依然唏噓不已。
我媽說:“人已經火化了,你表叔抱着骨灰盒回來時,哭昏過去好幾回,他是真知道後悔了,可惜晚了!”
英姐43歲,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表叔,已年到古稀,白發人送黑發人,想想那個場面都讓人揪心。
我問我媽:“小林和孩子來了嗎?”
我媽歎了口氣:“唉,來是來了,但你英姐離的時候孩子沒跟着她,對她也沒那麼親,小林對你表叔的怨氣也大,要不是他,說不定人家現在還是齊齊整整一家人呢!”
我沉默了,如果沒有表叔,才華橫溢的英姐,又會有什麼樣的人生呢?
02
英姐比我大三歲。
因為我們兩家隻隔着一堵矮牆,還沾着點親,所以從小到大,我就是英姐的小跟班,她家所有事,我幾乎都親眼目睹。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那家家戶戶都很窮,但表叔的父親曾在外地做過生意,給表叔留下一筆不菲的遺産,村裡都盛傳,表叔有存款十萬,在那個萬元戶都極少見的年代,十萬存款可以說是天文數字了。
但即便是這樣,表叔依然天天哭窮,給英姐買紙買筆都不樂意。
英姐在繪畫方面很有天賦,她帶着我去放羊,随手用木棍在土坡上劃拉幾下,就能畫一隻栩栩如生的小羊。
她那雙手仿佛有魔力,畫什麼像什麼,當時村裡的婦女們經常繡枕頭套繡被單,誰家買回來最新款的枕頭套,表嬸她們就帶英姐去看,她看幾眼,馬上就能照着畫出樣子。
我記得我上二年級時,英姐五年級,全鄉組織闆報比賽,英姐出的闆報得了全鄉第一。
老師帶着她去鄉裡領獎,回來時,老師特意去了表叔家,勸表叔送英姐去縣裡的初中上學,說從縣裡來當評委的老師贊歎英姐天份極高,隻要轉到縣城上學,接受專業的繪畫訓練,将來一定能成為畫家。
畫家,成了英姐心裡最大的夢想。
她興奮得兩眼放光,絞着雙手,期待又忐忑地等着表叔發話。
而表叔沉默了半晌才說了句:“縣裡上學得住校了吧?吃吃喝喝的,學費也貴,實在供不起啊。”
像吹滿了氣的氣球突然被針紮了一下,希望被炸得粉碎,英姐的淚一下子湧出來。
老師見了不忍,繼續幫勸,但他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表叔還是那句話,沒錢。
沒辦法,表叔不松口,表嬸又是個天性軟弱逆來順受的人,沒人能幫英姐,她隻好含着淚乖乖地上了村裡的中學。
那個時候,英姐是想通過好好學習考出去的,但英姐畫畫行,學習卻很一般,不管她怎麼努力,她的成績一直墊底。
03
後來,英姐沒考上高中。
當時縣裡的職高第一年招生,17歲的英姐打聽到有個服裝設計專業,就很想去讀,但表叔不同意,說家裡要翻蓋房子沒錢,又說服裝還需要設計?都是騙學費的。
他托了個親戚,給英姐找了個理發店讓她去學理發,說學個手藝好傍身。
英姐不想去學理發,又不敢反抗表叔,她偷偷地哭了好幾天,我每天見她,她的眼睛都腫得像桃子。
她和我說她要離家出走,又說如果表叔不讓她去讀職高,她就不活了,那段日子,我膽戰心驚的,就怕哪天突然聽到英姐的死訊。
風平浪靜的半個月後,英姐最終還是去了縣城的發廊,可能是年紀小,她沒有足夠的膽量,也可能是她的基因刻進了表嬸的軟弱,這讓她面對表叔的安排,内心哪怕早已驚濤駭浪,卻依然一次又一次順從妥協。
學了一年多,英姐出師賺了工資,表叔每個月底準時去一趟縣城,把英姐的工資拿一多半回來。
英姐想留點錢買年輕人時興的衣服鞋子,表叔就罵她是敗家,時興不時興的有什麼關系,隻要不光屁股光腳跑就行了。
那幾年的英姐,整個人都是灰撲撲的,唯一能讓她眼裡閃閃發光的,隻有畫畫。
她高興也畫,不高興也畫,她沒錢買顔料,也不懂什麼畫派,都是用鉛筆畫在用過的作業本的背面,有各種臨摹,還有港劇裡的明星穿的服飾複刻,英姐說她沒錢買好看的衣服,隻能畫出來欣賞。
當時我已經在縣城讀高中了,和英姐經常見面,我建議她轉行去學裁縫。
英姐也很心動,她醞釀了好久,終于鼓足了勇氣回家和表叔商量,結果表叔當然不會同意,他還罵英姐不踏實,說以英姐的智商,能學會理發已是謝天謝地。
英姐幾乎是哭着跑回了縣城的,我也挺生氣,就鼓動英姐自己去找裁縫鋪當學徒,反正表叔一個月才來一回,等他來了工作也找上了,他又能怎麼辦。
英姐聽進去了,自己找了個裁縫店當學徒,第一個月她怕表叔來拿工資,把自己攢的錢找人捎了回去,第二個月她沒錢了,表叔等不到工資,來了一看她換到了裁縫鋪,暴跳如雷,因為裁縫鋪當學徒時間長,這段時間是沒有工資的。
他要把英姐押回了理發店,英姐不肯走,裁縫鋪的老闆娘看好英姐,也來勸,但表叔拗脾氣上來了,死活都不讓英姐待。
英姐隻好又回了理發店。
04
又過了半年,英姐認識了小林,比她大4歲,在理發店旁邊賣面條,家在很遠的山區,經濟條件很不好。
沒有被愛過的女孩子,遇到點甜就能迅速淪陷。
更何況小林對英姐好得不得了,他倆來看我,我們去吃涼皮,英姐全程連手指頭都沒動過,小林根據英姐的喜好放醋放辣椒,調好了才把碗筷遞在她手裡。
他笑眯眯地看着英姐和我聊天,眼裡再放不下别人。
表叔不知從哪兒知道了英姐找對象的事兒,跑來縣城打探消息,一聽是山區的,連人還沒見,就立馬要求英姐斷了。
愛情給了英姐勇氣,她第一次當面反抗表叔,她說小林對她如何好,她非小林不嫁。
表叔沒想到從小聽話的英姐竟然會反抗,他氣壞了,一個耳光就甩在英姐臉上。
“你要嫁給那個窮鬼,老子就當沒生你這個女兒!”
英姐一氣之下跟着小林跑了,他倆在小林家住了兩個月,然後英姐帶着小林回家拿戶口本要結婚。
表叔攔着門口不讓英姐進去,罵英姐賤,總之什麼難聽罵什麼,看熱鬧的人把表叔家圍了個水洩不通,表嬸心疼英姐,可她太懦弱,除了在家抹眼淚什麼都做不了。
這場大戰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下午,最後,英姐心一橫跪在地上磕了幾頭,腦門都磕破了,戶口本也不要了,頭也不回跟着小林就走。
英姐走後,表叔大病一場,我爸去看他,也開解他。
“這是何苦呢,孩子喜歡就讓她跟着去吧,看這鬧的,讓外人笑話,自己也難受。”
表叔還是恨得咬牙切齒,“她遲早得後悔死。”
但實際上,英姐和小林的生活非常幸福,他倆在縣城租了房子,起早貪黑賣面條,雖然辛苦,但我每次在街上碰到英姐,她臉上滿是燦爛的笑。
因為沒有結婚證,英姐的兒子兩歲了還沒有上戶口,她怕将來影響孩子上學,就拜托我爸和表叔說情。
在我爸的斡旋下,表叔終于松了口,小林親自把這幾年攢下的一萬塊錢當彩禮送上門,換回了戶口本,和英姐正式結了婚。
守得雲開見月明,說的應該是那時候的英姐。
她和小林沒錢補拍婚紗照,她就買來紙筆顔料自己畫,英姐是有才華的,她大大小小畫了十幾幅,挂滿了家裡的所有牆,誰來了都要驚歎,甚至有個買面條的客人看了英姐的畫,還讓英姐幫他也畫了結婚照,得了一筆不菲的酬勞。
05
但表叔還是看不上小林,嫌他不上進賺錢,嫌他沒頭腦,面條賣了多少年,還隻是會賣面條。
那幾年,小林的運氣很不好,面條店失過一次火,多年心血毀于一旦,好不容易借錢重新開張,又因為孩子淘氣,把農藥扔進面條機裡,差一點吃死了人。
當時已經是2002年,小林看着同齡人都發展不錯,隻有他帶着妻兒窮困潦倒,被嶽父看不起,于是心一橫,就和親戚朋友借了一大筆錢,铤而走險到地下賭場放高利貸賺快錢,結果沒多久賭場出事,他也被抓了進去。
表叔聽聞消息趕到縣城,一定要英姐馬上和小林離婚。
英姐死活不肯離,她要等小林出來,表叔勸不了執拗的英姐,就偷偷去獄中看了小林一次,不知他和小林說了什麼,反正等英姐再去探望小林時,小林就死活要離婚了,他還跪下來求英姐,把孩子留給他。
事情接二連三,浪潮似的把英姐打垮了,她目光恍惚,幻聽幻想,精神出了問題,說有人要追殺她,躲在我家不肯出來。
表叔無奈隻好把英姐和孩子接回了家,然後自作主張,帶着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英姐和小林辦了離婚手續。
沒多久,小林的母親上門接走了孩子。
當時,小男孩隻有六歲,正是最惹人喜愛的時候,一雙大眼睛葡萄似的,小小的人兒走出大門後,扭頭朝表叔脆生生地喊了聲姥爺再見,坐在院子剝玉米的表叔怔了一下,頭垂下沒有再擡起來。
英姐的病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孩子來看她,她都認不得,她動不動就喊着有人要殺她,然後跑到竹林裡藏身,她兜裡揣着不知從哪裡撿來的蠟筆,到處亂畫,别人生氣她搗亂的同時,卻又不得不贊歎她畫的好。
表叔看到瘋瘋癫癫的英姐,終是有了些悔意,我無數次地聽到他找英姐時扯着嗓子喊:英子,英子,聲音悲涼。
他從前鐵一樣硬的肩,肉眼可見地軟了,塌了。
英姐在家待了四年,病情終于好轉。
我結婚時,表叔帶她來參加婚禮,她胖了,常年服藥讓她的反應明顯要比一般人慢半拍。
我看她盯着我的結婚照看,就找了紙筆讓她幫我畫婚紗照,可英姐攥緊了筆,半天什麼也沒畫出來。
06
那年秋天,窩囊了一輩子的表嬸得了胃癌去世,見識過生死,表叔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他怕自己哪天也突然不在了,就剩下英姐一個人。
我們那的農村人講究圓滿,生時有人接,死了有墳接。
英姐是閨女,将來既不能進表叔家的祖墳,而當時和小林早已離婚,小林家的祖墳也沒有她的位置。
于是,在表嬸去世一年後,表叔又張羅着給英姐介紹對象,這次英姐沒有任何反對,她似乎變成了表嬸的翻版,好的壞的苦的甜的,命運給她什麼,她都默默受着。
英姐很快嫁給了縣林場的一名工人。他得過小兒麻痹症,一條腿是瘸的,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沒有孩子。
她結婚時,正好我在家,我去幫她化妝,我問她:“英姐,你喜歡姐夫嗎?”
英姐面無表情地說:“我也不知道,能湊合過日子就行吧。”
我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了,隔了半晌,英姐幽幽地說了句:“我其實不太想嫁人的,但我媽沒了,我不嫁人我爸心裡放不下。”
我瞬間想起了小林,沒忍住,又試探着問她:“你不想為了你自己找個人嗎?像小林那樣的,隻為了你自己的開心和快樂,不用考慮别人的感受。”
英姐搖頭,不再說話了。
英姐嫁過去的第二年,生下了女兒,日子過的還算順利,婆家對她也不錯,我們都為英姐慶幸,覺得不管怎麼說,她也算是苦盡甘來。
但命運翻雲又覆雨,再一次對英姐下了狠手。
英姐又病了,這一次得的是腦瘤,晚期。
醫生說隻能化療,英姐的婆家一開始挺積極的,但去了兩次醫院後就沒了下文。
表叔催英姐的老公趕緊去醫院,那個男人輕描淡寫地說:“治都治不好了,白花那個錢幹啥?”
甚至,英姐的婆婆還明目張膽地開始給兒子物色下一任媳婦。
表叔氣的話都說不出來,他看着英姐在家裡被病痛折磨地死去活來,因為不停嘔吐吃不下飯,人也很快瘦的脫了相,受不了了,他低聲下氣地和英姐的婆家商量,說你們帶着去看病就行,花多少錢我出。
07
英姐住院後,婆家人并不上心,表叔奔波于醫院和家,頭發迅速白了大半。
他看到家裡英姐小時候的照片,由英姐打樣,表嬸繡出來的那些枕套被單,不止一次地流露出悔恨,他說是他害了自己的女兒。
他以為這樣是愛她,其實是害了她。
小林帶着孩子到醫院看望英姐,他出獄後繼續賣面條,雖沒有大富大貴,但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看到當初喊他姥爺的小男孩長成了大小夥子,表叔更悔得當場淚如泉湧。
去年冬天,我到醫院去看望英姐,英姐的婆家人不在,隻有表叔和英姐的弟弟。
英姐剃了個光頭,經曆過多次放化療,還有藥物激素,她的全身都腫脹了,再沒了從前清秀的模樣,她勉強睜開眼和我說話,說幾句淚就落下淚來。
表叔送我出來,我看他眼圈紅紅的,他說:“唉,看着你英姐喊疼,像在剜我的心呐。”
從前淩厲的他老得讓人心酸,英姐看病花了不少錢,都是表叔出的,他的家底再豐厚,也怕是不多了吧。
但哪怕家财散盡,終究也沒辦法挽回英姐的命,英姐後來靠打杜冷丁又維持了幾個月,最終還是去世了。
聽我媽說,英姐的葬事辦得很體面,所有一切都按照她的喜好,甚至連衣服和鞋子,表叔選了好多次,才确定了顔色和款式,他還買了很多的畫紙畫筆燒給了英姐。
那一刻,我除了為英姐惋惜,更多的是在想,如果在每一個命運的節點,表叔的阻攔少一點,英姐的勇氣再多一些,境地是不是會完全不同?
如果英姐把為愛情付出的一腔孤勇,放在對她才華夢想的堅持上,那她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
人生雖是浮雲過影,但仍是我們每一個人紮紮實實的一輩子,而且有些路就是單程,一旦選擇,就無法回頭了。
人還是要走自己的路,即便錯了,也甘之如饴。
希望下輩子,英姐能為自己而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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