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食堂

文章配圖來自 江山秋色圖 南宋 趙伯駒 故宮博物院藏

01

紹熙三年（1192年），浙江紹興。

隆冬時節，卻狂風大作，傾盆大雨。

浙江百姓飽遭洪災，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一個在家閑賦了三年的67歲老頭，空懷壯志，憂國憂民。

懷着悲憤之情，他寫下兩首詩。

詩名取得很随意，就叫《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一首是：

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

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狸奴不出門。

這首不出名？

不要緊，另外一首是老師點名要我們背的：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是的，老頭叫陸遊。

他一生寫了9000多首詩，開心的時候寫，不開心的時候也寫。

遺憾的是，他這輩子不開心的時候居多。

02

陸遊是個官N代。

爺爺陸佃是王安石的得意門生，徽宗時期當過尚書右丞，位極人臣。

可他反對新法，被宋徽宗打入另冊，貶官了事。

陸遊父親陸宰曾做過京西東路轉運副使。

母親唐氏是神宗朝參知政事唐介的孫女。

簡直就是含着金鑰匙出生。

可陸遊是個倒黴蛋。

他出生的宣和七年（1125年）這年，金兵攻宋，宋徽宗連忙跑路，甩鍋給兒子宋欽宗。

兩年後，靖康恥爆發，徽宗欽宗被一勺燴，去東北免費旅遊，北宋滅亡。

北宋的繁華盛世，陸遊是一點記憶都沒有。

不久，宋高宗趙構登基，建立南宋。

陸宰帶着陸遊逃回了老家紹興。

紹興挺安逸的，金兵還沒打過來，陸遊家也沒受什麼波及。

陸遊童年過得挺樂和，飽讀詩書，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唐婉。

12歲這年，因為爺爺和父親的關系，封了個登仕郎。

20歲這年，就和唐婉結婚了。

可他媽不喜歡這位侄女兼兒媳，以唐婉會耽誤陸遊前途為由，棒打鴛鴦，逼陸遊休了愛妻。

陸遊心裡一萬個不同意，然并卵，陸遊隻能遵從母命，然後另娶了王氏為妻。

後來，他與唐婉在禹迹寺南沈園重逢，此時唐婉已經改嫁他人。

陸遊傷心壞了，寫了首《钗頭鳳·紅酥手》：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這詞寫得，那叫一個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03

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陸遊又在母親的逼迫下，到杭州臨安參加鎖廳考試（宋朝特别為官員子弟設立的進士考試）。

陸遊太有才了，主考官陳子茂将他點為第一名。

可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

這次考試，宰相秦桧的孫子秦埙也參加了。

秦桧大怒：小陳，你怎麼回事？我孫子居然比不上一個無名小卒？

陸遊隻能自認倒黴。

第二年去參加禮部考試。

秦桧又指示主考官，不得錄取陸遊。

秦桧他是惹不起的，隻能躲。

盼星星，盼月亮，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秦桧挂了。

陸遊終于熬出頭，正式步入大宋官場。

陸遊是個主戰派，一直要求宋朝北伐中原，收複故土。

宋高宗什麼人？要他北伐，不要了他的命嗎？

宋高宗表面對陸遊客客氣氣，實際愛搭不理。

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宋高宗禅位給了宋孝宗。

宋孝宗小年輕，力主北伐金國。

陸遊終于獲得重用，升任樞密院編修官，賜進士出身。

陸遊高興壞了，一上頭，提了很多意見，您該這麼做，您該這麼辦。

宋孝宗不爽了：你誰啊，給你點顔色就開染房。

貶。

不知官場深淺的陸遊從此再沒有獲得重用。

不是被貶，就是在被貶的路上。

陸遊還頭鐵，總是給上司提意見。

陸遊忘了，意見隻有兩種，領導喜歡的和不喜歡的，而不是對與不對。

跟領導合不來，能有好日子過才怪。

04

淳熙十六年（1189年）二月初二日，宋孝宗禅位給了宋光宗趙惇。

陸遊覺得換了個老闆，自己可以換換手氣。

陸遊馬上上書宋光宗，立刻起兵，北伐中原。

宋光宗都蒙了，26年前的隆興北伐，大宋輸成什麼樣，你心裡沒數？大宋君臣在“中外無事”、安定繁華的太平盛世陶醉了這麼多年，你居然想北伐？沒事找事！

滾你丫的。

于是，陸遊又被貶了。

隻是這次更慘，直接被削職罷官，趕回老家紹興養老。

這一年陸遊65歲。

其實，這也是件好事，紹興山清水秀，正是沒心沒肺、沒牽沒挂的人養老好去處。

可陸遊非得把國家和百姓記挂在心上。

閑賦在家的日子，陸遊都閑得淡出個鳥來。

紹熙三年（1192年）秋天，暑威仍厲，天氣熱悶，陸遊輾轉反側。

清晨時分，無心睡眠的他走出家門散心。

陸遊遙望北方，越散越難受，越走越惆怅。

他又寫詩了。

寫了《秋夜将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

其一

迢迢天漢西南落，喔喔鄰雞一再鳴。

壯志病來消欲盡，出門搔首怆平生。

其二

三萬裡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陸遊真是找罪受。

中原？大宋皇帝和朝堂衮衮諸公都不要中原，你惦記個屁！

遺民淚盡胡塵裡？你想得太多了。

紹熙三年是南宋百姓非常難熬的一年。

這年從五月開始，南宋全國各地，都在不停下暴雨，剛停一會，台風、海嘯又接踵而至，雨越下越大。

農曆十一月，本應該是冬雨綿綿，可雨卻大得離譜。

暴雨沒停過，洪災沒停過。

南宋百姓可真倒大黴了！

十一月初三，南宋朝廷下旨，為襄陽百姓發救濟款；

十一月初四，南宋朝廷再下旨免除了重災區蕲州的二十萬賦稅。

依南宋朝廷的尿性，如果不是老百姓實在活不下去了，是不會如此頻繁赈災救災的。

05

你真以為宋光宗此時正在為這百年難得一見的暴雨洪災憂心忡忡，為掙紮在生死線上的黎民百姓而寝食難安，那你就錯了。

此時的宋光宗确實寝食難安，不過，令他難安的是他老爹宋孝宗。

宋孝宗有四個兒子，宋光宗是老三。

老大趙愭和老二趙恺挂的早，所以宋光宗成了唯一的皇位接班人。

淳熙十四年（1187年）十月，太上皇宋高宗趙構駕崩。

宋孝宗是個大孝子，養父趙構一死，他就無心政事，于是他有樣學樣，兩年之後，禅位給了宋光宗，也自稱太上皇，閑居慈福宮（後改名重華宮）。

這是宋孝宗犯的最大的錯誤。

宋孝宗孝順，所以宋高宗退休後，小日子過得美滋滋的。

可宋光宗可不是什麼孝順兒子。

宋光宗繼位後，就發現老爹雖然退休了，可是沒有放權，依舊對自己指手畫腳，經常唠叨個不停，自己做啥都是錯。

于是宋光宗趕緊對朝廷人事做出調整，罷免了宋孝宗最信任的宰相周必大，提拔自己的心腹劉光祖、孫縫吉等人。

你小子翅膀硬了？剛上位就跟我玩這套？

父子倆鬧得關系持續惡化。

而且，宋光宗是個病秧子 神經病，因此他那個潑辣狠毒的皇後李鳳娘開始幹預政事。

李鳳娘是個很“純粹”的人，沒什麼野心，一門心思為娘家人撈好處。

這種女人得哄，哄好了，做不了什麼大妖，可要是有人礙着她，她就不爽了。

宋孝宗就是那個讓她不爽的人。

好了，宋孝宗與宋光宗夫婦爆發嚴重沖突。

李鳳娘隻有一個兒子——嘉王趙擴。

按理說，趙擴是唯一的太子人選。

可趙擴跟他爹一個德性，懦弱無能，智商也不怎麼在線。

宋孝宗覺得大宋出了個“傻”皇帝已經夠嗆了，不能再讓孫子趙擴繼承皇位了。

因此，宋孝宗打算立老二魏王趙恺的兒子嘉國公趙抦為太子。

對于宋孝宗來說，趙擴和趙抦都是孫子，立誰不是立？何況趙抦生性聰慧，很明顯是更好的人選嘛。

可對于宋光宗和李鳳娘來說，惡心壞了：我們有兒子幹嘛立侄子？

宋孝宗對趙抦的偏愛，讓宋光宗越想越怕，老爹該不會為了趙抦，廢了我吧？

在李鳳娘、還有一幫宮女太監瘋狂挑撥下，宋孝宗和宋光宗父子心生猜忌......

後來，宋光宗根本就不去看宋孝宗。

宋孝宗生病了，也不去探望......

06

陸遊寫詩這天，正是宋光宗鬧别扭最嚴重的時候。

他和老爹賭氣，也跟群臣賭氣。

因為大臣們實在看不下去了，紛紛上疏：他可是你親爹，做兒子的哪有不探視的道理？

可無論誰勸，宋光宗就是死活不去。

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二日，宋光宗才非常不情願地去了趟重華宮。

這一見面，杭州人開心壞了，“都人大悅”，以為父子倆重歸于好。

可杭州人高興得太早了。

一直到紹熙五年（1194年）五月初二日，宋孝宗重病，眼看着就挺不過去了，宋光宗都沒再去探望。

六月初九日，宋孝宗駕崩。

宋光宗表示，我病了，我不能去。

好家夥，老爹死了，兒子連葬禮都不參加。

可宋光宗不去，誰也沒轍。

最終，大宋群臣無奈之下隻好請宋高宗皇後、太皇太後吳氏垂簾代行祭奠。

此事一出，宋光宗引起了公憤，大家夥都受不了這個瘋子和冷血無情的家夥了。

七月初五日，趙汝愚、韓侂胄等人在太皇太後吳氏的支持下，擁立趙擴登基，是為宋甯宗。

宋光宗被強制退休。

07

宋甯宗繼位後，韓侂胄很快就整倒了趙汝愚等人，大權獨攬，排除異己。

韓侂胄是個奸臣不假，卻是一個主張北伐的奸臣。

嘉泰二年（1202年），韓侂胄為了收買人心，啟用了被罷官十三年之久的陸遊。

陸遊入京。

為了鼓勵韓侂胄北伐，陸遊還寫了兩篇吹捧韓侂胄的文章。

可是陸遊還是沒有等到北伐的一天。

韓侂胄煩死了喋喋不休的陸遊。

嘉泰三年（1203年）四月，讓陸遊徹底退休。

五月，陸遊再次回到紹興老家。

當時紹興知府正是大名鼎鼎的辛棄疾。

辛棄疾馬上拜訪陸遊，促膝長談，共商國事。

辛棄疾見陸遊住宅簡陋，多次提出要幫老爺子改善生活條件。

陸遊拒絕了，沒這必要，還是留着這錢北伐中原吧。

開禧二年（1206年），韓侂胄終于發動了期望已久的北伐。

陸遊欣喜若狂，寫下一首《老馬行》：

老馬虺隤依晚照，自計豈堪三品料？

玉鞭金絡付夢想，瘦稗枯萁空咀噍?

中原蝗旱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诏。

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

然而，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開禧北伐進展并不順利。

開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初三日，史彌遠發動政變，誅殺韓侂胄，遣使攜其頭往金國。

随後，南宋朝廷簽訂喪權辱國的“嘉定和議”，開禧北伐，徹底失敗。

陸遊悲痛萬分，不能自已。

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210年1月26日），憂憤而死，享年85歲。

臨終前，陸遊給兒子寫下絕筆詩《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孰不知，陸遊的子孫，為這首詩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祥興二年（1279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戰落幕，南宋正式滅亡。

陸遊的玄孫陸天琪，就參加了崖山海戰，宋軍兵敗後，他投海自盡。

消息傳出，

陸遊的孫子陸元廷，憂憤而死。

陸遊的曾孫陸傳義，絕食而死。

陸家三代全部殉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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