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琰哲(北京畫院副研究員,故宮博物院博士後)
時間是什麼?人們如何渡過自己的時間?時間無處不在,可又看不見摸不着。關于這個永恒的話題,人們似乎永遠無解。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唐代大詩人李白亦言:“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人們仰觀于天,俯察于地,在不知不覺的時間流逝中感受古今,體會萬物,關照自我。在現代生活中,鐘表的滴答走時像一張無形的網,在分分秒秒的秩序中控制着人們。如果時間退回到二百多年前,清代的人們如何理解和體會時間?對于中國古代最長壽的帝王乾隆帝來說,時間又意味着什麼?如果你對這種種疑問感興趣,那麼不妨去讀讀《乾隆十二時辰》這本書吧。
時間的微觀史學
乾隆帝的一生很長,不僅壽數長,而且在位年份長。如果将其遜位卻仍然實際執政的三年算入,乾隆帝是中國曆史上執政年份最長的皇帝。在他豐富的一生中,充滿着各種高光的瞬間、偉大的時刻。無論是其所标榜的“十全武功”,還是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六次南巡,乾隆帝作為盛世皇帝,他的文治武功諸多行為都值得單拎出來詳加叙述。
可與此恰恰相反,《乾隆十二時辰》沒有采取宏大的曆史叙事,甚至沒有選取通常曆史學家所認為的“有意義”的時刻與事件。《乾隆十二時辰》隻談乾隆帝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一天。這一天是乾隆三十年正月初八日,也就是西曆1765 年 1月28日。這一天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沒什麼特别的一天。關于這一天的曆史文獻記載隻寥寥數行,其中既沒有曲折宛轉的故事情節,也構不成驚天動地的曆史轉折。這一天對于乾隆帝的政治生涯來講,看起來實在是平凡無奇,甚至可以說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一天、随機的一天。
可是,誰敢笃定的說這一天不值得書寫呢?誰又可以說在這一天看似平常的十二個時辰中,沒有内在蘊含着的曲折宛轉與驚天動地?這種對曆史的微觀體察,無疑深受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的史學觀影響。可相比于《萬曆十五年》,《乾隆十二時辰》的視角更加細緻入微,不以年計,而以日論。一葉知秋,一斑窺豹。這短短的一天時間,恰能折射出清代乾隆朝的整個時代風貌。正如作者所言:“那一天是乾隆中葉也是中國古代社會上最後一個盛世‘康乾盛世’的一例标本。即便僅僅是一天的平凡的曆史,也包含着内容豐富而且錯綜複雜的場景。”如此巧思,令人拍案。
層層疊加的時間
既不闡述乾隆帝的高光時刻,也不關注其一生的宏觀脈絡,《乾隆十二時辰》隻觀察皇帝在乾隆三十年正月初八日這一天的日常生活。在這樣的旨趣下,政治史的闡述不再放在優先的位置,《乾隆十二時辰》關注的是文化視野下的人性。
在這一天中,愛新覺羅·弘曆是一位年過半百的男人。他不僅是皇帝,也是丈夫;不僅是父親,也是兒子;不僅具有滿洲血統,也同時傾心漢文化;既志得意滿于盛世之巅,又暗暗湧動着衰亂之迹。可以說,在這一天中,政治生活僅是他諸多活動中的一個側面,作為政治人物的光環在這一天的叙述中被降低了。
讓我們來看看這一天中,乾隆帝究竟做了哪些事情?乾隆三十年正月初八日的皇帝起居一覽表,為讀者提供了這一天可知可信的曆史事件。從寅正4時養心殿請駕更衣,到戌正20時養心殿後殿東稍間就寝入眠,在這短短不到九個時辰、十幾個小時的時間中,乾隆帝做了許多事。這些事件也是不同層次時間的體現。層層時間相互疊加在一起,共同組成乾隆帝的一天。
作為九五之尊,乾隆帝這一天中有一大塊時間用來處理政務:從巳正10時至午正12時,于養心殿勤政親賢殿批覽奏折;從未初13時至未正14時,于養心殿前殿召見臣工;申初15時,批閱内閣所進各部院及督撫、提督本章;申正16時,與傅恒“晚面”。這些是屬于國家政治的時間。
除此之外,乾隆帝還同時擁有其他多個層面的時間。
在前一天夜間天降瑞雪。當一覺醒來,面對紫禁城銀裝素裹的雪景,乾隆帝滿心充滿着對今年農耕豐收的祈望。這可謂是入關後的滿洲皇帝對中原農耕的關注。辰初7時,于重華宮舉行茶宴。辰正8時至巳初9時,君臣二十多人在重華宮對詩聯句,共同贊美一尊雪象。乾隆帝的禦制詩以詩紀事是見長,這也是他接受漢文化的表現。這是屬于中原漢文化的時間。
卯正6時,乾隆帝于乾清官西暖閣讀實錄、聖訓。作為滿洲皇帝,先朝皇祖金戈鐵馬開創基業的事迹是任何時候也不可忘懷的,每日重溫祖訓為的是确保滿洲子民在融合漢文化的同時不忘國語騎射傳統。這是屬于滿洲的時間。
作為兒子與丈夫,卯初5時,乾隆帝去慈甯宮給太後請安。乾隆帝奉母至孝,提出以孝治天下。戌正20時,乾隆帝于養心殿後殿東稍間就寝。盡管在所有的宮廷記錄中找不到關于乾隆帝私生活的隻言片語,但作為讀者的我們不難想到孝賢皇後、烏拉納喇皇後、香妃這些熟悉的倩影。這是屬于家庭的時間。
在這繁忙的一天中,乾隆帝甚至關注到寅正4時的坤甯宮朝祭,戌正20時之後的順星祭祀,駐紮在千裡之外帝國邊城烏裡雅蘇台的錫伯族遠征軍,這是屬于宗教與軍事的時間。
自我與時間
在作為皇帝、兒子、丈夫的功能被滿足之後,還有什麼遺漏嗎?在這一天中,除去進早晚膳之外,作為個人的乾隆帝,可還有時間屬于自己?還好,尚有一個時辰歸他自己,那是屬于愛新覺羅·弘曆的自我時間——酉初17時至酉正18時,于養心殿三希堂等處玩賞文物。這是休閑的時間,是放松的時間,是可以由着自己性子随意賞玩文物的時間。他賞玩的是竭天下之力搜求、秘藏于皇室内府的書畫器物、古董珍玩。
乾隆三十年正月初八日,乾隆帝究竟禦覽了哪些書畫器物?現在看來,至少有八件畫作、一件書法、六件玉器、一件瓷器:
五代後唐的契丹畫家李贊華(遼太祖長子,本名耶律倍)的《射鹿圖》、元代畫家盛懋的《映雪讀書圖》、元代畫家方從義的《松岩談道圖》、明四家之一沈周的《玉蘭芝樹圖》、明代畫家周臣的《村莊農慶圖》、明四家之一唐寅的《會琴圖》、明四家之一文徵明的《松堂吟賞小軸》、乾隆朝宮廷畫家方琮的山水畫、乾隆朝文臣錢陳群的祖父錢瑞徵所寫篆書《瑞日祥雲和風甘雨章》、周代片雲戚、和阗玉碗、和阗漢玉蓑笠漁翁、和阗玉觀梅仙圖、漢代玉谷璧、和阗玉牛、哥窯瓷枕。
這些被乾隆帝觀賞的藝術品時代跨度很長,上至商周兩漢,下至乾隆當朝,題材風格也包羅萬象、十分豐富,但這隻不過是乾隆朝皇家“集大成”收藏之中的滄海一粟而已。在日理萬機的餘暇觀賞書畫,恐怕是乾隆帝留給自己最大的奢侈了。《石渠寶笈》《秘殿珠林》《西清古鑒》《西清硯譜》《天祿琳琅》《三希堂法帖》《敬勝齋法帖》《墨妙軒法帖》等大型文物叢書的編輯,可見乾隆内府收藏各類珍玩古物之多之精,亦可見皇帝的癡迷與欲望。沉浸于自我的時間之中,得其佳趣。而乾隆帝似乎又不甘于隻作個旁觀者,他還要收藏,要鑒定,要品評,要考據,要題詩,要蓋印,想要同時兼為收藏家、鑒定家、考據學者。這是他的矛盾與貪心,自然也不免走眼犯錯。
國家政治的時間,中原漢文化的時間,滿洲的時間,宗教的時間,軍事的時間,家庭的時間,自我的時間……層層疊疊的時間,将乾隆帝的一天分割為條條縷縷,也将他的一生劃分為不同面向。這樣疊加的時間,使人感到割裂。就好像乾隆帝在觀賞書畫、寄情雅緻之時,還口口聲聲不忘勤政愛民,極力撇清自己并非沉溺聲色。于是在錯綜複雜的曆史時空中,共同構成了這樣一個乾隆帝——“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一個集誠摯與虛僞于一身的人”。
在曆史著述中,乾隆帝由于康乾盛世而偉岸高大;在影視網劇中,乾隆帝又如同跳梁小醜般的淺薄滑稽。他到底是什麼樣子?哪種形象更接近曆史的真實?吳十洲教授《乾隆十二時辰》一書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考視角,那就是由乾隆帝的一天了解乾隆帝的多重面向。是以《乾隆十二時辰》自推出以來,不僅為業界學者所認可,更破圈成為廣大曆史及藝術愛好者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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