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路紅

在回憶的那一刻，憂傷劃過心眸，落地生根。

聲光觸動，鋪滿她情感的城池，美且脆弱。而懷念，則隐藏在生活的潛流之下，豐盛而悲憫。另有一種遲暮的滄桑。

倏忽之間，跨越時間的界線，與之重合。下一秒，文字如水，一行行流過心扉：

“薄暮中弗朗西絲卡倒了一杯白蘭地，打開書桌的最後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用手慢慢在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是這麼做的。

她坐在靠窗的椅子裡，看着地址，全神貫注。因為信封裡面是他的手的動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這雙手在她身上的感覺。

在她能感覺到他的手觸摸她時，就打開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一份短文手稿、兩張照片、一期完整的《國家地理》和從這份雜志其他期上剪下的散頁……”

這天，她迎來了自己六十七歲的生日。

……

就在這一刻，我仿佛跨越了時空，越過了海洋，在艾奧瓦州鄉間的木屋裡，與弗朗西絲卡相遇了……

也是這一刻，我仿佛看見她坐在靠窗的椅子裡，凝視着窗外的雨霧，然後，她輕輕掉轉目光，看着手中那個牛皮紙信封，一動不動，好像一尊雕像……

“羅伯特。”她低低地喚。

燭火搖曳着，光線明昧不定。她的手輕輕撫過那些手稿、照片、地理雜志，就像撫過他飽經風霜的臉。

這些東西，仿佛是他生活的全部，陪他走過歲月變遷，走過餘生。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重複，四季一圈又一圈地輪回。最後，這些東西又都回到她這裡。回到他靈魂的歸屬地。

她在心裡歎口氣，一遍又一遍地低喚：“羅伯特，羅伯特……”她的聲音虛無缥缈，在潮濕的空氣裡經久不散。

除了這個名字，除了指尖的冰涼。此刻，她一無所有。

時間停滞了，無法再延續了。她知道，她的感情，也在那四天裡變成了化石，在不久的将來，在某一天，與她一起深埋在地下。成為現實無法阻擋、歲月無法抹去的一種存在。

這一個瞬間，她眼前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他的臉，他的銀發，他飽經滄桑的眼神，他把煙含在嘴裡的樣子，還有他說話的聲音……

那麼遠，又那麼近，仿佛就在昨日。又好像剛剛開始一樣……

恍惚間，她聽到他說，“我是大路，是遠遊客，是所有下海的船。”

遠遊客。也像遊鷹一般。

接着，她似乎又聽到了他的低喃：“……我一直在從高處一個奇妙的地方的邊緣往下跌落，時間很久了，比我已經度過的生命還要多許多年，而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向你跌落。”

然後，記憶如潮，洶湧而至。

然後，弗朗西絲卡回到過去，回到二十二年前，回到那四天的時間中來……

隻有那麼一條路，在她的腳下。這條路上殘留着她的腳步、笑語與陽光，還有曆經滄桑也不會褪色的光線，以及她憂傷的永未止息的思念。

她在暮色時分，沿着這條礫石路一直朝前走。風很輕，空氣中彌漫着玉米和泥土的氣息。當夕光灑滿大地的時候，她來到羅斯曼橋。她的目光越過那座紅色斑駁的橋梁，從溪水上一掃而過，落在橋左邊入口處，那裡，有一張自己在二十二年前那個晚上釘的紙條：

“‘當白蛾子張開翅膀時’，如果你還想吃晚飯，今晚你事畢之後可以過來，什麼時候都行。”

她仿佛看見羅伯特從橋頭取下這張紙條，放在背心口袋裡。這唯一的紙條，後來又被他拿出來一看再看，以緻于滿是斑點與折痕。

她在燭光中，靜靜地看着那些折痕，非常仔細。好似在看一簇溫暖的火焰。光陰的塵埃抖落，成為她餘生的回憶。

她還看見，在那個星期二，在艾奧爾九十二号公路上，在雨和霧中，他開着卡車朝西駛去。從此，一去不複返。

回憶。除了回憶。還是回憶……

……

在此之前，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她過着單調而清寂的鄉村生活。除了農産品、天氣和孩子，再無其它。時間久了，人也慢慢懈怠下來。有時感覺日子拖沓庸長，如同沉于海底，令人窒息、僵硬，所以想要不顧一切浮出水面，遊到岸邊。

這終究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往往徒勞無功。就像愛的發生無法阻止一樣——

在那個幹燥而炎熱的八月天裡，他穿過高山和原野，穿過城市鄉村，穿過麥迪遜縣那條寂靜的公路，在近黃昏的午後在她的小巷口停下。然後，他打開車門，迎着她慢慢走來。他朝她微微一笑，溫暖如畫，又似幻覺。

就在那一個瞬間，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然後，逐漸淪陷。淪陷于他寂寞的城池。

這些年來，她也是寂寞的吧，無人傾聽，無人訴說，隻能将憂愁埋在心裡。要不，怎麼會在彼此眼神交會的一刹那，就有了某種感應。

然後，他們在一起共度了四天。心裡既甜蜜又黯然。那種感覺無法解釋，仿佛時光倒流，又仿佛每一刻都會成為最後。

那一晚，他俯下頭，溫柔地看着她，眉梢輕輕拖延。她也看着他，那屬于十幾歲的那不勒斯姑娘的眼神。窗外的光影在浮動，牆壁上暈染了一層朦胧的紋理，仿佛繁華錯落的瞬間。時間停滞，風已停歇。夜正濃。心神蕩漾，潮濕的氣息層疊蔓延……

他的聲音如同耳語，在她耳邊輕輕響起：“我要你記住：在一個充滿混沌不清的宇宙中，這樣的明确的愛隻會出現一次，不論你活幾生幾世，以後再也不會再現。”

他們在月光中睡去，又在日光中醒來。房間裡有白蘭地的香味，有煙草的味道，還有他輕勻的呼吸。借着窗外的天光，她長久地凝望他的臉。薄雲尚在，他的靈魂難以觸及。介于激烈和溫和之間。一個物種演變終端的生命。

理查德和孩子們即将回來。他也将離開。

時間這樣快。

那天早上，隔着一百碼的距離，他們相對而視。然後，無聲告别。

從此，遙遙相望。

從此，她把這份感情埋在心底，不容其肆意瘋長。

可是，時間越久，記憶反而越清晰。想念也更甚。

這樣的想念，隻因為有愛。

有一個聲音說，他要帶她離開。

另有一個聲音，她必須得留下來。為了家庭，為了兩個孩子。

還有一個聲音，她要跟着他離開。為了音樂，為了詩和遠方。

他從遙遠的地方看着她。

當一切入睡，往昔的時光再現。繁星如水，她在幻想中與他相聚，在午後傍晚的廊橋，在紅色晨光裡的廊橋，在輕輕搖曳的燭光下，在月色朦胧的夜空下，在寂靜如初的岸邊，在天涯海角……他們擁抱在一起，一直到老，一直到生命的盡頭。

人生有八苦，一曰傷别離，二曰求不得。

情何以堪。

風滑過窗台的時候，她點燃一支駱駝煙。一年僅此一次的煙。袅袅煙霧中，他仿佛就坐在時間對面，也不說話，臉上似有笑意，又似漠然。他們相對抽煙，沉默不語。如同他們的愛，隻能天涯兩端，不能靠近。

彼時，雨聲透過窗縫，幽幽地傳進來，打濕了她的心。

他說，多少年，幾生幾世，我們一直都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他的聲音輕柔而低沉，像夢魇一樣把她籠罩。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又帶着一絲堅韌。透過他的眼神，她能看到天空、原野、森林和河流……他在不同的城市轉移，帶着一種即時抵達又即時離開的可能性。仿佛閉上眼睛，就能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又仿佛這樣喧嚣熱鬧的人世，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過去與現在的界線有些模糊，然而，他們相處的記憶卻和歲月一樣的長。

那麼多年過去了，她不止一次看見——他站在卡車踏闆上，回頭望着小巷。他的樣子，他身上的氣息，愛的感覺……與他有關的一切，一直鮮活如初。除此，還有花開的聲音，潮水的聲音，血液流動的聲音，以及樹葉在窗外不停旋轉的聲音……

這是屬于她自己的信仰，愛的深海。無人能夠抵達。

她知道，那是彼此的記憶。所以，将用餘生來供養。

那是一種靈魂的守望。

窗外，雨已停歇，薄霧散去，蒼穹一片幽暗的藍，無邊無迹。她把臉貼在那些手稿上，一動不動。

這些東西，伴她走過白天黑夜，四季時空。直到死去。直到他們再重逢。從此，山高水長，物我兩忘。

某個瞬間，她似乎又聽到了他的心跳，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無聲地滑過她的肌膚，指尖微涼。她的呼吸微微顫抖。然後，她歎息一聲，慢慢地閉上眼睛。

風從窗前呼嘯而過。遠處，有海浪的聲音，有蒼鹭的叫聲，有孤雁的悲鳴，還有古老而蒼涼的音樂聲。

然後，她又看到他的身影，在風中搖晃，如同海潮。在燭火微妙閃爍的一刻……

隻在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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