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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進月下泊舟圖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2-28 04:21:18

原文

「王子猷(yóu)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

因 ​起彷徨,詠左思《招隐》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日:“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1

「一」

《世說新語》裡記載了許多精彩的人,說他們精彩倒不全然都是正面的,而在于每個人都有與衆不同的性情面貌。他們或者機智聰明、或者荒謬可笑,或者擇善固執、或者也不可理喻。

總之,在這個時代裡,每個人都活出了自己的特色。而這種對于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的關注,則是時代風格所緻。

「二」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亂世,與此前​的漢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漢代是第一個真正的帝國,在文化上它留下了五經,在政治上它制訂了一整套有效的規範。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2

我們可以說,漢代關心的是如何把理想付諸實現,它要确立一個「典範」,它要長治、要久安。

漢代深具儒家性格,而儒家永遠是入世的,它對明天有所向往,所以在今日必有計劃。

因此,儒家也強調一種「群體的文化」,人與人之間有共同的理想,所謂成功指的便是在文明這條路上,如何實現自己、也完成他人。

「三」

相形之下,魏晉南北朝是「個人自覺」的時代。因為政治上的朝不保夕, 連帶明日的計劃也無法落實。

生命從一個共同的趨向中遊離出來,它不需犧牲小我以完成大我,它考慮的也不再是明天,而隻能是當下。

時代動蕩的風格産生了迥異的生命形态,在群體文化中必須時時顧慮他人的自我,此時可以盡情地裸露。因此,魏晉南北朝是衆聲喧嘩的,每個人都在說着自己的話。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3

然而,魏晉南北朝也是寂寞孤單的,因為始終沒有人認真在聆聽。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共同的目标,找不到溝通的平台,每個人都隻是在喃喃自語。

這是個極其矛盾的時代,因此才能出現這麼多精彩的人。

穩定的儒家文化擔心這種「精彩」, 因為它無法預測,因為它破壞和諧。

漢代講究一種大器,它的美建立在禮的規範上;而魏晉南北朝則一再把臉逼近我們面前,要我們認出它不是别人、隻是他自己。

「四」

《世說新語》全書三卷三十六類,其中有一類名曰「任誕」, 最能彰顯這樣的時代特色。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4

「任」是随意,「誕」有虛浮、怪異之意,個人有浮誇甚而荒謬之處,盡管任其展露、毋須範限。這是群體文化所不允許的放肆行為,世說新語卻記載了五十四條精彩的言論、故事。

除此之外,「簡傲」、「汰侈」、「忿狷(juàn)」、「惑溺」、「假谲」、「排調」、「仇隙」等等其他類門,都大量地關注到那些長久以來從不被正面肯定的人性特質。

這是《世說新語》的精彩之處,它讓我們發現原來人有這麼多不同的面向,值得一一品鑒。

「五」

〈任誕篇〉裡最常被引用的就是「王子猷夜訪戴安道」 ,這一則筆記具有讓人迷惑的特質:

王子猷在某個大雪紛飛的夜裡醒來,四望皎然、因彷徨,忽然想起隐居的朋友戴安道,就想夜乘小船去找他。經過一整夜的輾轉奔波,直到了戴安道的家門口, 卻連老朋友一面也不見便又折返。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5

人家問他,王子猷卻說:「 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整個故事到此戛然而止,這難道不是太奇怪了嗎?

「六」

然而在這麼奇怪的行為背後,仿佛又流竄着一股巨大的詩意。

這裡有幾件事值得我們注意:

第一是大雪紛飛的夜晚,王子猷因起彷徨、四望皎然;

第二他是忽然之間想起了戴安道;

第三是「戴安道」最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變成了「興」。

這幾件事都具有典型的意義,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魏晉南北朝的特質所在。

「七」

首先是夜晚與大雪,它讓我們遁入了世界的背面。夜晚的大雪給人一種警醒的感覺,《紅樓夢》最後便結束于一場大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6

曾經的風情月債,貪嗔癡欲,最後都被紛飛的大雪一掃而去、厚厚掩埋。人世間發生過的種種, 無論是值或不值、舍或不舍,最後都必須還給天地「幹淨」兩字。

「幹淨」在這裡成了一種領悟,那是隻有在空洞的孔竅之中 ,才能聽見所有的聲音。夜晚的大雪把所有色彩通通抹去了,一眼望去,幹幹淨淨。

「八」

因此「四望皎然」這個句子描寫的就不隻是外在的環境,也是内在的心情。

「 皎然」是潔白明亮的樣子,其實就是「幹淨」的意思。

王子猷在夜半醒來,起身看到原本雜亂的天地,如今全被大雪覆蓋,隻剩一片潔白。此時他的心中若有所悟,也許就是一種「空了」的感覺,世界是空的、我們的心也是。

但這種「 空洞」指的并不是沒有内容,它其實更是一種狀态,一種似是而非、似悲又喜的矛盾經驗,這是我說的「遁入世界背面」的意思。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7

我們暫時從正襟危坐的、道貌岸然的生活裡遊離出來,與自己漫步在夢境草原,在白日裡那個受挫的靈魂,此時重新成長為一個巨人。

「世界的背面」并不讓我們躲避、而是讓我們想象,它重新組合各種可能,個體得以打破界限,短暫地從僵化的網絡回到一種混沌的狀态,宛如做夢一般,進行着自我私密的認知遊戲。

「九」

「四望皎然」有點類似宗教裡的神秘經驗,或者就是瞬間的詩意彌漫。在這種狀态裡,「忽然」變得很重要:王子猷「忽」憶戴安道,「即便」乘船就之。那是一種當下的、吉光片羽的生命經驗,它為世界裂造了一個「缺口」,讓我們得以轉換不同的世界觀。

在《桃花源記》裡我們也可以遇到這樣的例子: 「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這種經驗都必須是突如其來的,因其無心, 才能擁有進入桃花源的契機。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8

「十」

而這個「忽」還必須與「興」結合起來理解。

王子猷經過一夜奔波,來到戴安道家門前,卻一面不見便又折返。他的理由是:「 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這個「興」指的到底是什麼呢?我願說那是一種沒有目的性的、天真的快樂。生活中我們習慣把快樂、幸福、成功等等價值,與某種「目的」相互關聯,并進而以目的的達成與否作為人生快不快樂、幸不幸福、成不成功的标準。

我們很容易想到論語裡的《盍各言爾志》一章:孔子讓學生暢言志向,子路、冉有、公西華所言皆與政治有關,隻有曾點完全改變方向,而以「風乎舞雩,詠而歸」為其向往。最令人困惑的是孔子最後的評論:「吾與點也」。 這又是為什麼呢?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9

「十一」

我們可說子路三人的志向都是有「目的性」的,是以現實中的成敗作為衡量人生的标準,唯有曾點的志向脫離了現實的目的,而單純以「生命」本身作為标準,他有一種天真的快樂。

在生活中,我們往往是被各種關條束縛的,見到一個人,便想着與他有關的種種,遇到一件事,便思前想後考量着它的前因與後果。

在這樣的條件裡,每個人每件事物都獲得一個「位置」,藉着這個位置,我們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下一步又該做出什麼反應。

這就是屬于「白日」的自己,按部就班、清楚分明,永遠有着一個或近或遠的目的,我們抵達它、占有它,再往下一個目的前進。

這裡頭當然也有快樂、幸福與成功,然而卻也有一種混淆,它把生命中的「想要」與「需要」混為一談了,許多事情是我們「想要」的、但不一定是我們「需要」的;而許多真正「需要」的東西,在追逐現實目的的同時,一次又一次地被永遠錯過了。

「十二」

這個「興」指的就是一種沒有目的性的、天真的快樂。它是沒有理由、也沒有結果的,因為我們已從束縛的關條中遊離了出來,獲緻一種當下的、瞬間的、稍縱即逝的、吉光片羽的生命經驗。

我們突如其來,抵達世界的背面,發現了桃花源。

這則筆記最精彩的地方正在于:它沒有理由,王子猷是「忽」憶戴安道的;它也沒有結果一一何必見戴?它有的就是一種「混沌的狀态」, 它是這個世界的「缺口」,它是把目的通通拿掉之後,留下來的一片「幹淨」的天地。

「十三」

它就是「美」。它是康德說的不具功利性與目的性的美。它是一種天真、它是風乎舞雲詠而歸。

戴進月下泊舟圖(王子猷雪夜訪戴)10

我們很少關注這樣的生命狀态,甚至經常嘲弄這樣的生命狀态。然而假如沒有這種「四望皎然」的心情,沒有這種「興」,則我們的貪嗔癡欲大概也永無了結的一天。那時生命是混濁的,而所有的孔洞也全被閉塞住了。

魏晉南北朝時常給人一種詩意彌漫的感覺、時常給人一種美的态度、更時常給人一種似是而非似悲又喜的矛盾情調,其實都與這種脫離「目的」的生命形态有關。萬事萬物就在那裡,但我們并不「觀看」它們、而隻是「浏覽」它們。

「十四」

我們遊蕩于理由與目的之間、忽然與何必之間,這裡頭有一種潇灑與自在,然而我們也不該忘了,「桃花源」畢竟不可久留,因為它永遠是當下的、瞬間的、稍縱即逝的。

假如讓這樣混沌狀态成為了一種常态,那就是混亂。

魏晉南北朝裡有真正的天真、也有佯裝的伎倆,這是它的精彩、也是它的委靡。我們永遠需要儒、道兩種視角,缺少其中之一,不是僵化、便是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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