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虎頭蛇尾的隆興北伐之後,宋國由于新的軍事失敗,導緻兩國的外交條款出現了新的修訂需求。此外,宋金兩國的關系中還有一些模糊地帶尚不明朗,比如宋朝君主要以何種禮節接受金國的國書,就是當時懸而未決的事項之一。對于這樣的任務,必須有新的背鍋俠去替宋孝宗執行。
于是在1169-1170年前後,宋孝宗有了以要求歸還皇陵的名義,順便遣使向金國君主當面提出修改受書禮儀的想法,在篩選了所有備選使者人選之後,範成大成為了光榮的使者(背鍋俠),以書呆子的倔強,或者說是文人的豪情,為皇帝執行這項對于金國人而言是先斬後奏的外交任務。其實實力不足,心懷僥幸,妄圖讓對方承認既定事實是宋人外交的一貫風格,範成大也深知這次出行,有像蘇武那樣“齧雪餐氈”的被囚禁待遇,但是範成大依舊無畏的上路了。
出發之後,一行人經過泗州,靈璧,宿州之後,基本上就進入了河南地界,路過了當年張巡和許遠保衛的睢陽城,還有商代聖人伊尹墓,以及北宋的南京商丘之後,懷着緊張,激動而屈辱的心情,範成大等人終于來到了本朝久違的故都東京。由于範成大默認這可能是他生平的最後旅途,所以一路上格外莊重嚴謹,盡可能多地為本次出使留下各種文字記載。
而他們即将踏入的東京城,将喚起他們對靖康之變的恥辱的巨大反應。
還沒有進東京城,範成大就發現道路缺乏維護,隻剩下殘垣斷壁和荒草凄凄的景色;經曆了南宋初年的數次争奪之後,此地的市容面貌大不如前;據說是建立在信陵君魏無忌故宅上的大相國寺,此時鸱吻破損,飛檐褪色,在金碧輝煌的程度上完全無法和北宋時代相提并論。
按照《東京夢華錄》的說法:
“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百姓交易,珍禽奇獸,無所不有。第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賣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劍、時果、脯臘之類。”
雖然山河易主,一月數次的集市被保留了下來,隻是範成大看到,這裡出售的貨物變成了幔笠胡帽,胡琴,羔羊裘和狼皮帽等異族色彩的商品。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東京宮城居然得到了良好的維護,“東角樓廊亦如畫”,看起來比曾經更加貴氣。聽金人介紹之後才得知,這是海陵王完顔亮為了表示一統天下的野心,也為了方便指揮滅宋作戰,于是将禦用物品南遷,希望在滅宋之後也能在此居住,範成大聽了覺得五味雜陳,一時語塞。
封丘門外的金水河中散落着各種巨大的假山石,宋朝随行人員中有人指出,這就是當年耗費巨大民力運送來的花石綱建造的假山。在宋欽宗即位之後為了表示清算前朝弊政,所以艮嶽被拆,各種巨石被宋軍當作砲石使用,即便如此,該發生的恥辱依舊不可避免,範成大看到這裡,隻能吟詩一句:
“誰憐磊磊河中石,曾上君王萬歲山。”
和相對繁榮的大相國寺和巍峨宮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很多曾經繁華的城區被兵亂洗劫一空,滿目瘡痍,“惆怅軟紅佳麗地,黃沙如雨撲征鞍”。城中一些空曠地帶,甚至有人開始種菜來養活自己。
一些蓬頭平民,看到宋朝使者的轺車經過橫跨汴河的天漢橋時,圍上去哭着問範成大:“官軍何時來收複失地?父老年年在等着天子的車駕返回此地,天子還記得沒番百姓嗎?”後來在經過相州時,還有步履蹒跚的老妪指着宋朝使者對其他人說:“此我家好官”,或者“此中華佛國人也”。
護送金兵看到這種情況,立馬呵斥着将兩撥人分開,因為之前就多有漢民給宋使透露金國情報,和宋使主動盜竊軍情的案例發生。宋使在接待住所柔遠館中的一舉一動,也受到金人的嚴密監視。其實在接待遼金使者時,宋朝人也會采取同樣的保密措施,比如遮蔽車架的車窗,或者避免引導使者走經濟繁華的地區或者軍事重鎮,以防止對方使者的窺探。所以範成大一行不便多說,隻能忍着悲痛繼續前行,将這一幕寫在《使金絕句七十二首-州橋》中。
中原漢人的胡化傾向和各地民俗
即使宋朝官方想可以掩飾,範成大也看到了非常不願意見到的一幕:和女真人漢化同時發生的,是大多數北方地區普通百姓的衣冠胡化:
民亦久習胡俗,态度嗜好與之俱化。男子髡頂,月辄三四髡,不然亦間養餘發,作椎髻于頂上,包以羅巾,号曰蹋鸱,可支數月或幾年......最甚者,衣裝之類,其制盡為胡矣。自過淮以北皆然,而京師尤甚。惟婦女之服不甚改,而戴冠者絕少,多绾髻,貴人家即用珠珑璁冒之,謂之方髻。”
這還是有産之家的衣冠,都已然胡化,男子要每月剃頭三到四次;而那些赤貧之人則是蓬頭垢面,蓬辮如鬼,不用任何冠帽或者發巾,而且還覺得很方便。
雖然在金人占領初期,強制的剃發令引發了諸多不快:“河東、河西不随順番賊,雖強為剃頭辮發,而自保山寨者,不知幾千萬人”;但随着金朝統治的逐漸穩固,特别是對南宋收複失地不抱期待,一些漢人接受了金人的國俗,“今河東、河北之民,知朝廷不複顧念,已甘心左衽”,特别是金朝仿照宋朝開科取士之後,要求中官者髡發、左衽方可赴任,這就加速了民間習俗的變化,因此南宋會将一些歸明或者歸正的金國漢将也稱為“胡人”。
交子
除了市容和民俗,範成大很留心故地的經濟發展,他敏銳的觀察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金人在模仿宋人發行的紙币交子,制造自己的“交鈔”。金人用發行的紙币兌換流散在民間的宋代銅币,然後将銅币送往北方儲蓄,所以在黃河以南的地區,金人正在大力推行新發行的紙币。紙币分量輕,易于攜帶,但也容易僞造,金人開出了嚴格的禁令打擊僞造紙币者。
印紙币除了掠奪民間财富,充實以南京為中心的燕山地區之外,也許是金人認為:黃河以南屬于潛在交戰區,日後即使宋軍收複此地,他們獲得的一般等價物隻是對宋朝毫無意義的,隻能在黃河南岸流通的大把廢紙。範成大也冷靜地将這一情報寫入了行程錄中。
當然到了數十年後的端平入洛之時,入洛宋軍看到大相國寺依舊伫立,但是經過蒙古圍攻的開封已經是瓦礫一片,幸存的居民如幽靈般在廢棄的城市裡遊蕩。
不辱使命的出使和文明的逆同化現象
離開了令人傷心的故都之後,一行人的車馬繼續北上,路經了大量之前朝代的名勝古迹:比如神醫扁鵲的墓葬,至今仍有巫醫從墓葬四周取土入藥,聲稱藥丸可以治病;在周文王被囚禁的羑裡,文王廟的四壁已經傾塌,廟宇中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林木;在相州,使團碰到了當地郡守在迎娶一個出自完顔宗室的美麗女子,此女身穿金縷鵝紅大袖袍,金履勒紫帛,正在舉辦融合了女真和漢地婚俗的隆重婚禮。
度過了漳河之後,就是曹操的講武城和所謂的七十二疑冢;度過了河北磁縣之後,就是戰國時代的趙國故城,每年春天,邯鄲居民還是回到城外的靈池陂台上祭祀趙武靈王,載歌載舞;古城遺迹旁邊,還有廉頗和蔺相如的将相合祀墓,至今也是香火不斷。當年在金海陵王南侵宋朝失敗之後,勇武的邯鄲居民甚至準備起義迎接宋軍北上,但是不久之後旋即遭到鎮壓。範成大還在這裡看到,有女真人在進行胡風的祭天禳災儀式:
用一支杆子從白狗的後門穿過身體,然後将白狗撐在杆子上;在另一個杆子上綁着泡了酒的白茅,當地人告訴他,這是女真人用來祭天消病的辦法,說明這裡的風俗胡漢交融。
在抵達了當時的燕山城之後,出現在範成大眼前的,是一座氣象巍峨的大都會,維護良好的高級建築物都有青瓦覆頂,街道兩邊郁郁蔥蔥,種滿了柳樹;城市中點綴着精緻的漢白玉石橋和小小的亭台樓閣。當然,範成大也很注意觀察金國内廷的宮廷禮儀和儀仗陳設:
大殿中庭中,有200多個女真衛士,頭戴貼金雙鳳幞頭,穿着團花紅錦衫,散手而立;在仁政殿的東西兩條回廊中,還有戎裝整齊的金國武士:東廊中的身披紅茸甲,手持金纏杆槍,黃色的旗幟上繪有青龍;西邊回廊中的武士身穿綠絨甲,手持金纏杆槍,白旗上畫着青龍;而站在殿下的則身披皂袍,手持弓箭。此外,金主還有幞頭,紅袍玉帶,七寶榻,龍水大屏風、四壁帟幕,禮佛毯等漢式儀仗,此時的金國在宮廷禮節上已經基本漢化。隻是範成大還是會出于挑剔或者嫉妒等因素,還是認為金主因為窮兇極欲,所以濫用民力,拼命搜刮宋人财富,但是對宋朝禮儀還是學的似像非像。
最後到了範成大執行其核心任務的時刻:範成大提前秘密地寫好接受國書詳細儀式的奏章,放入懷中藏好。在正式請求金人将北宋陵寝之地歸還南宋之後,範成大突然将受書禮儀之事抛出:
“兩朝既為叔侄,而受書禮未稱,臣有疏”:意思是宋金兩國已經結為叔侄關系,但是受書禮儀卻沒有定下來,我這裡有章上奏,然後取出那份事前寫好的奏疏。
金世宗聽完大為震怒:“這裡難道是獻國書的地方嗎?”金朝朝臣發現這是範成大自己修改議程,頗有臨時裹挾之意,頓時群情激憤,但是範成大頂着所有人的圍攻和責打,将自己準備好的書簡送到完顔雍面前,然後告退。金國太子完顔允恭惱羞成怒,甚至想要殺死範成大,經越王阻止才作罷。
在退朝之後,由于深感這種違背禮制的冒險可能導緻喪命或者長期拘留,好在女真方面也不想重新引發新的外交争端,所以沒有深入追究範成大的責任,或者說比起色厲内荏不敢擔責的君主,女真人對敢于擔責和反抗的大臣更加欣賞,所以範成大得以全身而退,回到朝中複命。
雖然這次出使成為了範成大個人政治生涯中的一筆重要資本,但是對那些對南宋朝廷依舊抱有期待的人而言,範成大的背影意味着無窮的失望。在之後的歲月裡,南兵不北而北兵屢南,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隻是他們幾乎再也等不來宋朝王師了;
雖然說大多數情況下,是落後文化逐漸地向先進文化靠攏,但是文化的傳播也會出現逆向情況,落後民族也會憑借一時的軍事或者政治優勢,迫使先進民族接受自己的某些風俗,比如範成大看到宋人的剃發易服就是如此。
參考文獻:
《奉使遼金行程錄-攬辔錄》
《奉使遼金行程錄-使金絕句七十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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