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浙北在語言上都屬于吳語區,但要說哪個地方的方言最能代表吳語,那就很難說了,因為語言的地位是受經濟和文化實力牽引而不斷變化的。
在宋朝以來的千餘年裡,蘇州在經濟和文化方面占據絕對優勢,是江南地區乃至天下的文化輸出者,蘇繡藝術深受皇家喜愛,蘇州婦女的發型備受豪門閨閣追捧,表演蘇州評彈的書場曾經遍布江南的大街小巷。可是到了近代,随着上海的橫空崛起,江南的經濟和文化中心轉移至上海,蘇州的地位被上海取代,海派文化成為江南的強勢文化,所以在當代,吳語區中地位最高的城市不是蘇州而是上海,上海話也成為了吳語方言的代表,在普通話普及以前,江南一帶的人們是以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為榮的,那時,即使北方人到了上海,也會努力學習上海話。

上海話是上海本地方言與蘇州話和甯波話以及英語的混血方言,所指的是上海内環的老市區語言,與上海本地話的差别很大,這種差别甚至超過了上海話與蘇州話的差别。上海話的形成是移民方言糅雜的結果,但是,蘇北、山東、安徽的移民人數雖然很多,卻對上海話的形成幾乎毫無貢獻,上海話的基本元素完全被蘇州和甯波口音壟斷,這一現象也充分體現了語言的“勢利”特性,因為蘇北、山東、安徽的移民大多比較貧窮,處于社會底層,從事着拉黃包車、剃頭、修腳等卑微的行當,所以他們方言不被接納。

而蘇州和甯波移民中有着大批官紳富豪,他們居于社會頂層,擁有巨額财富和強大的話語權,所以他們的語言對上海話的影響力自然是不容置疑的。蘇州口音和詞彙在上海話中無處不在,比如“白相”、“屋裡廂”、“發嗲”、“一塌刮子”、“投五投六”等等。所以從總體上說,蘇州話構成了上海話的底色和基本腔調,上海話可以被看作蘇州話的一個支系,上海人與蘇州人用各自方言溝通,在任何語速下都沒有問題,一個老上海人,是不可能聽不懂蘇州評彈的,隻要打開收音機或者踏入書場,他們就都會陶醉在婉轉軟糯的說噱彈唱之中。上海與蘇州這種語言上的聯系有着深厚的曆史淵源。上海和蘇州在曆史上同屬蘇淞地區,清代就有蘇淞道,兩三百年間,蘇淞道的治所不是設在蘇州就是設在上海縣,連吳淞江流經上海時,都被稱為蘇州河,所以上海和蘇州是血脈相通的。

甯波話是影響上海話的另一支強勢力量,由于甯波人在曆史上曾經主導了上海的金融、五金、醫藥、地産等行業,掌握了巨大的财富,甯波人虞洽卿當年是上海灘第一富豪,在上海曾經有過兩條以甯波人命名的馬路 ,“虞洽卿路”和“朱葆三路”,所以甯波話對上海話的影響巨大,上海話中随處可見甯波元素,比如來自甯波方言的“阿拉”已經成了上海人的代稱。

無錫人在上海的地位也非同小可,以榮氏家族為代表的無錫士紳和企業家在上海興辦了大量實業,擁有“電氣大王”、“機器大王”、“面粉大王”、“棉紗大王”、“呢絨大王”、“桐油大王”等美譽,無錫人在上海幫會中也很有影響力,大亨“爛腳炳根”就是無錫人,直到當代的電視劇《飛虎神鷹》中還有這個人物。無錫話與蘇州話口音不同,但用詞高度重疊,所以,無錫話對上海話的影響已經融入在蘇州話中了。

根據蘇州話和甯波話在上海話中所占的權重,可是說上海話是一種蘇腔甬韻的方言,對蘇州人和甯波人來說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
另外,由于上海曾經租界遍布,所以,外來語對上海話的影響也不可忽視,比如屋頂的老虎天窗來自英語roof,形容一個人卑鄙的“肮三”來自英語on sale,拐棍稱為司迪克,來自英語stick,彈簧鎖稱為司撥鈴鎖,來自英語spring,這些詞彙如今仍在使用。

上海有着大量來自蘇北的人口,雖然蘇北話對上海方言的影響很少,但也是有的,比如上海話把人讀作“甯”就是來自蘇北口音,許多上海人把我讀作wo也是受蘇北話影響。蘇北話的生命力很頑強,雖然沒能充分融入上海話,卻始終在蘇北人聚集的社區中流行,在上海的地方戲曲,比如滑稽戲中更是不可或缺的元素,不知是什麼原因,上海人還将蘇北話調侃為“髮國話”。

世界各地都存在着語言鄙視鍊,這是無可回避的現象,操着“上流方言”人往往會瞧不起“小地方”的人。日本進攻香港時,陳寅恪先生正在香港,當挨戶劫掠的日本兵闖入他家時,被他用一口東京上流社會口音痛罵一頓,窮兇極惡的日本兵竟然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想來那些來自農村的士兵聽到對方一口東京話時,已經心虛了,這幾乎是血脈壓制。
撒切爾夫人當了首相後,深受自己的土話口音困擾,因而在五十多歲時還聘請語音教練惡補英國上流社會的口音,可見即使貴為英國首相也免不了語言鄙視的俗。
在特别推崇等級秩序的中國古代,對口音也是非常看重的,因為不同階層的人口音是不同的,《顔氏家訓》就強調:“吾家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可見古人對孩子的語音教育是何等重視,唯恐他們長大後發音不正,被人看不起。
可是語言鄙視鍊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随着世事的變遷,這種鄙視鍊往往會發生改變,甚至逆轉。在上海崛起前的千餘年裡,純正的蘇州口音無疑是最高貴的,明朝時,上至官宦士大夫,下至江湖演藝人乃至青樓從業者,都以說蘇州白話為榮,蘇州人還掌控着天下的審美話語權,他
們:“善操海内上下進退之權,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随之而雅,俗者,則随而俗之。”

在那時,蘇州人時興玩什麼,全國都會跟進,并以此為高雅,蘇州如果鄙視什麼,天下都棄之如敝屐,這種全國性的文化影響力,是如今的上海北京都不能比拟的,那時的蘇州人如果去上海,那就是去了鄉下,而上海要是能被稱為小蘇州,那一定會自豪不已。可是世道滄桑,那時的蘇州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們會被上海這個曾經的小地方人稱為鄉下人。上海崛起後,成為遠東第一大都市,上海方言的地位挾着其在國内無與倫比的經濟實力突然蹿升,海派文化傲視全國,顧盼自雄的上海人把包括蘇州甯波在内的外地人統統視為鄉下人。上海人曾經在外地人面前有着極強的優越感,他們甚至編了順口溜來嘲笑外地人:
鄉下人,到上海。
上海話,講不來。
咪西咪西,炒鹹菜。
當年蘇州的那些狀元、進士,要是看到蘇州被如此鄙視,非被氣瘋了不可,他們一定會到皇帝那兒,把上海狠狠地參上一本。
可是上海話得意的時間不過百年,随着以北京語音為标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的普通話成為官方語言,并大力推廣,上海話的地位開始下降,90後這代人以前的上海人,說普通話有着先天劣勢,五十歲以上的上海人中,很少能說标準普通話的,怪裡怪氣的發音一讓人一聽就是滬普,年齡再大一些的人說普通話,更是開口就引人發笑,語言的鄙視鍊開始出現了逆轉之勢,不僅如此,曾經高傲的上海話正面臨着消亡的危險,說普通話長大的上海孩子們已經不會說上海話了,有人痛心疾首地控訴,上海話被謀殺了!不過蘇州甯波也好不到哪裡去,那裡的方言同樣有消失的危險,年輕一代蘇州人的蘇州話已經不标準了,現在的蘇州話中連尖團音都不分,要是有一天評彈演員也不分尖團音了,那不知是怎樣的情景,想想都喜感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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