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其人,無需多言。“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而且李白的卓越才思是從青年時期就開始,一直伴随着他的一生。他不像很多詩人,要經過歲月的磨砺,文風逐漸沉澱,成為大家。他一出手即高峰,至死依舊豪情不減,睥睨天下。
不過李白的精品詩歌,至今一千多年,已經被分析盡了。我們要來賞析,那就要找出一條不同的路子來,否則的話去網上抄抄就好了,費盡情思卻寫出一樣的東西來,何苦來哉?
昨天賞析了王績的《野望》,分析了五言律詩最早作品在沒有規則下的自然産生,忽然想到了一條思路。然後再仔細讀李白的《渡荊門送别》,發現确實草蛇灰線,脈絡暗合,也就有了下筆寫這首詩賞析文章的角度。
衆所周知李白的古風成就最高,而格律詩中則以七絕成就最高,五律也不錯。相對而言,七律就比杜甫要遜色些,排律就更不要講了。而我們今天來賞析李白、杜甫的作品,實際上是把古風和格律詩放在同等的地位上來考察他們的思緒、意境。李白文思縱橫天地,是以稱仙,杜甫則至備圓滿,是以稱聖。
最常見的說法就是李白不喜歡格律,認為格律限制了他的表達,也因為如此李白作品被當下不守格律的人奉為圭臬,時不時擡出來對格律派表示鄙薄和反對,也确實震懾了不少人。畢竟李白詩仙的名頭太大,很多人也不知道就裡,無從反對,隻有唯唯諾諾。
不過這全是扯蛋。
李白的個性确實是放蕩不羁,但是他的詩文看似随意,其實規制嚴謹。他的行文飄忽不定,實際上師從莊子、屈原、謝朓、庾信、鮑照,處處都可以看出師從名門。為什麼我們對他的文風喜歡用汪洋恣肆,浪漫不羁的評價?你不看看他的偶像都是哪些?
為什麼他的格律詩成就不高?這與他的個性有一定關系,但是與他所處的時代關系更大。
有很多人說,李白、杜甫不是一個時期的人嗎?
是的,李白、杜甫、王維都是一個時期的人,都經曆了盛唐飛歌、安史之亂,不同的境遇、不同的性格讓大唐詩歌三甲選擇了不同的方向。但是,李白、王維是同生同死(年份)之人,而杜甫小了他們十一歲。這十一年,正是一個蒙童受學成長的關鍵時期,所謂十年寒窗,苦讀成學。
格律詩規則在這十一年中飛快普及,并成為科舉制式以及蒙學教育。也就是說,李白、王維接受的是初期格律教育——701年出生,武周時期剛剛結束,格律規則也才剛剛成型,而規則中較早在詩人中形成共識的“相替”、“相對”的應用,是李白、王維都學習并遵守的。而相對形成較晚的“相粘”規則就沒有那麼普及,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看到王維的作品中很多“折腰體”的緣故,而李白和王昌齡作為七絕的主要推動人,在“相粘”上是更加喜歡的,所以“折腰體”不多。而到了杜甫讀書學習的年紀,各種格律規則都更加成熟,這也是為什麼隻有他才能成為集格律大成的詩聖。
從個人才華來說,李白、杜甫、王維都是頂尖好手,是時代代溝讓李、王二人無法成為“詩聖”,是仕途際遇讓李、杜二人無法成為“詩佛”,是個人性格讓杜、王二人無法成為“詩仙”。
這和《渡荊門送别》有什麼關系?和王績的《野望》又有什麼關系?
王績的《野望》大概在640年左右寫成,是最早的五言律詩。這也說明一點,五言律詩格式的形成要遠早于五絕、七絕、七律、排律這些格律詩格式。李白在推動七絕、杜甫在推動七律的時候,五律早已經成熟得不能再完備了。哪怕是不愛好格律的李白,五律也是一種精通的體裁。或者這麼說,五律算是打通古體詩和近體詩的媒介,而精通古體詩的李白,對這種後來被定為近體詩的五律,也是個中高手。
我們都知道李白歌行體、七絕、五律寫得好,卻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知道原因了吧?
因為五律對于他來說,就是古風。
李白的五律并沒有遵守後來杜甫、岑參時期律詩的普遍文法,就是到如今舊體詩人還在遵守的“起承轉合”。這并不是因為韓愈對文法的散文化,也不是李商隐對文法的朦胧化,李白的五律文法,上承南北朝,而最直接的,就是上承王績。
王績的《野望》前面有專門分析,我們看李白的《渡荊門送别》,和《野望》在哪些方面有傳承。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
這首詩實際上并不是送誰的時候寫的,而是李白二十六歲出蜀時有感而作,也就是送别自己的意思。尾聯也有交代“萬裡送行舟”,所以去掉“送别”二字,就叫《渡荊門》也是可以的。
起句仄起仄收,是一首仄起不入韻,押平水韻“十一尤”的五言律詩。這首詩是嚴格合律的,僅有第七句“仍憐故鄉水”是“平平仄平仄”,這是“平平平仄仄”的變格,即“鯉魚翻波”,是極其常見的變格,不是出律,如王勃的“無為在歧路”等等,都是這種現象。
平仄另有專欄講解,這裡就不細談。我們知道它嚴格合律就行。
颔聯“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頸聯“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嚴格對仗,符合律詩中二聯對仗的要求。
所以這首五言律詩是嚴格遵守格律要求的。
我們來看内容。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首聯交代地點、事由。
我乘舟渡江到了遙遠的荊門外,來到戰國時期楚國的境内遊覽。
“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颔聯就進入荊門外的景色描寫。這兩句是千古名句,和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可以一較長短。個人很懷疑杜甫是在化用李白的這兩句詩,他在寫《旅夜書懷》之時,前後雖然相差幾十年,但是以他對李白的崇拜,看到相似的情景,想起偶像的兩句詩來并化用成自己的句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當然,平心而論,杜甫的詩句感覺更好,有星、有月、有平野廣闊,大江湧動,和李白遠眺山川、大江的感覺還是有差異的。但是兩者抒發的感情是相似的,所謂英雄相惜,和而不同,都是好句。
山随着低平原野的出現逐漸消失,江水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中奔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頸聯依然在寫景,不過就綜合了時間段,并非完全是眼下的實景,有晚上,有白天。晚上是看不到“雲生結海樓”的。
江面月影好似天上飛來的明鏡,雲層堆積幻化出海市蜃樓。
“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尾聯運用拟人手法,把故鄉流過來的水拟人,不遠萬裡為我送别,其實正反映了李白對故鄉的不舍,抒發了他對故鄉的思念之情。
不同于後來的律詩文法結構“起承轉合”中頸聯的轉折重要性,《渡荊門送别》在頸聯沒有轉折,而是和颔聯一樣的進行景色描寫。它是采取了“起承承結”的結構,首聯起興,中二聯進行景色鋪陳,尾聯發感歎抒情。
這和後來的寫法是有區别的,這種寫法從哪兒來呢?從五柳先生那裡來,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對“采菊東籬下”、“飛鳥相與還”的感歎總結,這是魏晉玄言詩留下的總結性小尾巴。這種特色直到謝朓才有所改變,詩最後一聯不再總結陳詞,而是留給讀者自己去感悟。進入唐詩後,這類作者感歎的尾巴就完全沒有了,但是初唐的五律還是保持了這種首聯起興,中二聯寫景,尾聯抒情的結構。
個中代表就是五律第一篇,王績的《野望》,因為前面有文章詳細分析過,這裡就不再重複,隻把詩列出來,大家感受一下結構: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結構非常明顯。這種結構其實是可以精簡去除中二聯的,成為一首五絕: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對詩歌要表達的意思有沒有影響?非常小。同理,《渡荊門送别》也可以這麼處理: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
詩意并沒有改變。這就是南北朝後,初唐律詩的特色。這種寫作結構是一脈相承的,到後來“起承轉合”成為定式,同樣有一些律詩可以拿掉中二聯。随着韓愈、李商隐等人對文法的創新,結構慢慢複雜,每一聯都不可或缺,有些律詩就不能這麼處理,但是在早期的五律,基本上是可以用這種方法快速理解詩人創作意圖的。
中二聯是用來豐富詩的内容,讓詩看起來更加文采飛揚。
這中間就不僅僅涉及到格律的規範,更多是文法的慢慢改變。
我們賞析詩歌,有時候要了解背景,會更好的理解詩歌内容,但是對于這種大衆完全熟悉的作品,我們把它放入到整個詩歌發展史中去觀察,就會因為它所處的時代位置,建立起和其他詩作的聯系,發現詩作的傳承、演變之路。
這是一條不同尋常的詩詞賞析之路,其實蠻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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