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東漢文人五言詩
一、文人五言詩的源流
1、《詩經》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
——《召南•行露》
2、西漢
漢初戚夫人《舂歌》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裡,當誰使告汝?
武帝時李延年《北方有佳人》: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甯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二、東漢文人五言詩
(一)桓帝以前
《贈婦詩》其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遣車迎子還,空往複空返。省書情凄怆,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憂來如尋環,匪席不可卷。
《贈婦詩》其三
肅肅仆夫征,锵锵揚和鈴。清晨當引邁,束帶待雞鳴。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懷萬恨,起坐為不甯。何用叙我心?遺思緻款誠。寶钗好耀首,明鏡可鑒形。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叙我情。
(二)東漢末年
1、郦炎的詩
五言《見志詩》二首
前者:正面抒寫個人的高遠志向,以曆史上起于微賤而終成大業的人物自勵,以充滿氣魄、強健的物象比喻、象征個人的才華,顯得自信、高亢。
後者:以自己懷有美才而在現實中卻遭遇到不平,處境坎坷為主要内容,并以曆史上有才華的人物、美好的物事等遭受摧壓自況,抒寫懷才不遇的悲慨,顯得情緒低沉。
2、趙壹的詩
五言《疾邪詩》二首,以秦客、魯生對唱的形式出現,兩人各申己志。
語氣激越,充滿憤怒,與東漢黨人的婞直之風頗為相似。
《疾邪詩》二首
河清不可恃,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肮髒倚門邊。
勢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懷金玉,蘭蕙化為刍。賢者雖獨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爾分,勿複空馳驅。哀哉複哀哉,此是命矣夫!
3、蔡邕的詩
《翠鳥詩》,寓言詩。
寫的是一隻逃脫出獵人追捕的翠鳥,暫時找到栖身之所,對自己被追捕的經曆心有餘悸,對“收留”它的主人心存感激的事。這是蔡邕自身經曆的形象反映,是亂世文人全身遠害心态的寫照,充滿着惶恐與憂懼。
《後漢書·蔡邕列傳》:
初,邕與司徒劉郃素不相平,叔父衛尉質又與将作大匠陽球有隙。球即中常侍程璜女夫也,璜遂使人飛章言邕、質數以私事托于郃,郃不聽,邕含隐切,志欲相中。于是诏下尚書,召邕诘狀。……于是下邕、質于洛陽獄,劾以仇怨奉公,議害大臣,大不敬,棄市。事奏,中常侍呂強愍邕無罪,請之。帝亦更思其章,有诏減死一等,與家屬髡鉗徙朔方,不得以赦令除。陽球使客追路刺邕,客感其義,皆莫為用。球又賂其部主使加毒害,所賂者反以其情戒邕,故每得免焉。居五原安陽縣。
……帝嘉其才高,會明年大赦,乃宥邕還本郡。邕自徙及歸,凡九月焉。将就還路,五原太守王智餞之。酒酣,智起舞屬邕,邕不為報。智者,中常侍王甫弟也,素貴驕,慚于賓客,诟邕曰:“徒敢輕我!”邕拂衣而去。智銜之,密告邕怨于囚放,謗讪朝廷。内寵惡之。邕慮卒不免,乃亡命江海,遠迹吳會。往來依太山羊氏,積十二年,在吳。
《翠鳥詩》
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
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
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缥青。
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
馴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齡。
三、《古詩十九首》
《古詩十九首》:組詩名,漢無名氏所作,大都出于東漢末年。南朝梁蕭統将其合為一組,收入《文選》,題為《古詩十九首》。它們形式都用五言體,語言樸素自然;内容多寫夫婦間的離情别緒和士子文人仕途的失意之感,充滿感傷情調。
1、關于作者的探讨: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至成帝品錄,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雲周備,而詞人遺翰,莫見五言。”
“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
鐘嵘《詩品》:“陸機所拟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
李善:“并雲古詩,蓋不知作者,或雲枚乘,疑不能明也。詩雲‘驅車上東門’,又雲‘遊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編在李陵之上。”
2、《古詩十九首》的思想情感
A、憂懼與狂歡
《十九首》中充滿着對生命無常的感慨和及時行樂的思想。
梁啟超:“十九首”厭世色彩極濃,甚至指出“千餘年來中國文學,都帶悲觀消極的氣象,《十九首》的作者怕不能不負點責任”。
《青青陵上柏》前八句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驽馬,遊戲宛與洛。
清·張庚:“鬥酒本薄,我亦未嘗不知其薄,而聊以為厚,不以為薄,真足娛樂矣。”
餘冠英:“驽馬雖劣也可以駕之而遊。”
《東城高且長》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驅車上東門》:“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
《生年不滿百》:“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驅車上東門》:“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纨與素。”
《生年不滿百》:“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B、摯情與陰影
《十九首》多為思婦遊子之辭,其突出的核心話題則為愛情。
“思婦詩”:直率的抒發、委婉的表達;責怨或哀傷。
感情的背後籠罩着揮之不去的陰影,一種對愛情能否堅持的疑慮和無法長相厮守的無奈。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 與君生别離。
相去萬餘裡, 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 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 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 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 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 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 努力加餐飯。
明·陸時雍:“一句一情,一情一轉。‘行行重行行’,哀何绻也。‘與君生别離’,情何慘也。‘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神何悴也。‘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怨何溫也。‘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前為廢食,今乃加餐,亦無奈而自寬雲耳。‘衣帶日已緩’一語,韻甚。‘浮雲蔽白日’,意有所指,此詩人所為善怨。此詩含情之妙,不見其情,蓄意之深,不知其意。”
《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裡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清·張玉谷:“代揣彼心,自安己分。”
《凜凜歲雲暮》:
凜凜歲雲暮,蝼蛄夕悲鳴。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闱。亮無晨風翼,焉能淩風飛?眄睐以适意,引領遙相睎。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孟冬寒氣至》裡一份傳情的書劄,那位癡情的女子把它珍藏在懷袖中整整三年。她在表明自己“一心抱區區”的同時,卻還籠罩在“懼君不識察”的陰翳裡。
《客從遠方來》中,丈夫托人送來一端“绮”,那位女子就已經歡喜得有些“狂熱”,可是,即使是在欣喜之中,她也還不忘表白:“以膠投漆中,誰能别離此?”
《明月何皎皎》中的女子被月光撩撥得難以入眠,以至于彷徨落淚,她所迫切希望的不過是愛人的早日歸來——“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
《青青河畔草》中的女子甚至已被相思的寂寞壓抑得感歎“空床難獨守”了——這樣的呼聲意味着愛情的陰影已使人的承受力到了臨界點上。
C、客遊與愁緒
“遊”與“居”于是成為一對矛盾、和諧的生存方式、存在意識。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元·劉履:“客居遠方,思親友而不得見,雖欲采芳以為贈,而路長莫緻,徒為憂傷終老而已。”
《去者日已疏》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裡闾,欲歸道無因。
元·劉履:“客遊遐遠,思還故裡,日與生者相親而不可得,故其悲愁感慨,見于詞氣,有不能自已者焉。”
清·張玉谷:“此客中經過墟墓,有感而思歸之詩。……中六申寫所見邱墓摧殘悲愁之況,本是觸緒之端,卻恰作日疏印證。”
3、《古詩十九首》的藝術風格
锺嵘《詩品》:“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怅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
A、起興發端的藝術手法。
《古詩十九首》巧妙地以典型事件或與詩歌欲抒發的情思密切相關的物象發端,使得詩歌委曲婉轉,又鮮活生動。
《孟冬寒氣至》
孟冬寒氣至, 北風何慘慄。
愁多知夜長, 仰觀衆星列。
三五明月滿, 四五蟾兔缺。
客從遠方來, 遺我一書劄。
上言長相思, 下言久離别。
置書懷袖中, 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 懼君不識察。
B、渾融而高妙的詩歌意境。
《古詩十九首》常能夠将抒情主體的情感、思想,與外在的事件、景物融為一體。
《回車駕言邁》
回車駕言邁, 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 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 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 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 豈能長壽考?
奄忽随物化, 榮名以為寶。
清·吳淇:
“宋玉悲秋,秋固悲也。此詩反将一片豔陽天氣,寫得衰飒如秋,其力真堪與造化争衡,那得不移人之情。”
“昔王孝伯行至其弟曙戶前問曰:‘古詩中何句最佳?’曙思未答,孝伯曰:‘所遇二句最佳。’餘以為‘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而句之佳,正以‘東風搖百草’句逼出。”
C、《古詩十九首》的語言既帶有民間的質樸、淺白,又不乏文人的典雅、蘊藉。
《古詩十九首》既有真率直白的一面又不乏構思與含蓄。
如明代胡應麟、近人朱自清、馬茂元、餘冠英等所言,《十九首》與漢樂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可認為《十九首》由漢樂府脫胎而來。
《明月何皎皎》
清·吳淇《古詩十九首定論》:“無甚意思,無甚異藻,隻是平常口頭,卻字字句句,用得合拍,便爾音節響亮,意味深遠,令人讀不厭。”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 照我羅床帏。
憂愁不能寐, 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雲樂, 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 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 淚下沾裳衣。
《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驅車上東門》
陳祚明:“愈淋漓,愈含蓄。”
王國維《人間詞話》:“‘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服食求神仙,多被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纨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轲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
《古詩十九首》既注意字句的講求與音律的調節,又還沒有魏晉南北朝詩歌那麼講究,而且用語偶或有俗鄙之嫌。
《生年不滿百》,“不滿百”與“千歲憂”、“晝短”與“夜長”的兩處對比都鮮明且工整。
《驅車上東門》,以“杳杳”寫死亡,以“浩浩”與“更相送”寫時光之流轉,形象性與動作性都很強。
《凜凜歲雲暮》起首在渲染凄清氣氛時,用了“凜凜”、“夕悲鳴”、“厲”等生理感受和心理體驗都很強烈的字詞,頗為講究。其中“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闱”用的是散體筆法,表面似乎平淡無奇,但“既”與“又”構成的強調句式在表達思婦的埋怨之情上卻收到極為出彩的效果。
趙昌平:“《十九首》這種合于後世聲調說的現象,并非有繩墨規定,而是在實踐中自發調節的。最能說明問題的是疊字的連用。連用疊字,是民歌常用手法,《十九首》多借用而常平仄互間。《青青陵上柏》首二句‘青青’‘磊磊’一平一仄。《迢迢牽牛星》凡十句,六句用疊字,均二二平仄相對(迢迢對皎皎,纖纖對劄劄,盈盈對脈脈), 《青青河畔草》首六句用疊字。
前四句‘青青’對‘郁郁’,‘盈盈’對‘皎皎’均一平一仄;五六句‘娥娥’對‘纖纖’,雖為同平,卻一清一濁,此詩共十句,又有八句,每句二、四字平仄相間。這樣在民歌化的句法中,參以平仄清濁的自發調配,讀來真是珠潤玉圓,一片宮商。”
顔之推《顔氏家訓•音辭》:反切的發現要到東漢末。
四聲的發現,以文獻記載來看,始自南朝宋的周颙,與其同時的沈約撰有《四聲譜》對四聲進行專門的讨論。
“聲律論”也是在宋、齊之時由他們提出,且真正引入詩歌創作而産生“永明體”這種與古詩相對而言的新體詩。
語言的音律聲調的探求在漢末逐步自覺,到宋、齊之時甚至已嚴格講究且成系統地要求于詩歌創作。
《十九首》正處于音律聲調的初步自覺期,它在韻律聲調方面“始見作用”之功,這一方面的講究和追求确實還有待魏晉南北朝文人進一步努力。
同時,還應注意到《十九首》雖然已有文人因素蘊涵其間,但也存在一些相對俗鄙的語言。
《今日良宴會》中表達文人懷抱的“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坷長苦辛”四句在風格上基本是直率而不嫌其盡,确實不夠雅緻、甚或俗鄙,隻是有了前面所作的鋪墊,它也就可以理解了,倒還不堕于粗俗。
本章重點:
漢樂府民歌在情感内涵和藝術表現方面的特色。
《古詩十九首》的藝術特點。
作業:
1、掌握本章重點。
2、思考:漢樂府中女子形象的比較。
3、思考: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文人的生命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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