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落
1947年春節前,少年曹瑞昌和母親、妹妹來到東北,在茫茫雪原上的小木屋住下,在門上貼上一個“福”字;
1983年春節前,中年曹瑞昌駕着馬車,駛過雪地冰原,送兒子曹東升離開七裡地,去國外讀書,臨行前給兒子一個“福”字;
2019年春節前,老年曹瑞昌的孫女獨自從國外回到七裡地,穿過雪地和冰河,來到家鄉的老屋,寫下一個“福”字。
這是許鞍華導演,金士傑、春夏主演的短片《七裡地》。故事雖短,卻橫跨七十年時間;入口雖小,不過是一家三代人在三個豬年裡的三個瞬間,卻囊括了中國這一百年的諸多大事:闖關東,恢複高考,香港回歸,乃至2019年,新舊十年的交接口。過去、現在的往來穿梭,編織出宏大的時間空間感。
隻有八分鐘,卻有多重意味,既渲染了鄉愁,濃淡相宜,也講述了傳承。祖孫三代人對“福”的執着,又喚出了中國人的精神共同體。
許鞍華看中這個故事,是因為她的東北情結。人們都以為她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卻不知道她祖籍遼甯鞍山,在兩個多月大時,被家人抱着來到澳門,最後在澳門和香港長大。她對東北始終懷着難解的關懷。
當年拍攝《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回到鞍山。深夜,她走在鞍山的街道上,覺得這裡很熟悉。她甚至因為擔心自己身為“骨子裡的東北人”卻拍不出東北味道而焦慮,夜夜失眠。後來她索性用一部《黃金時代》,借助女作家蕭紅的生平故事,痛痛快快地釋放了自己的東北情懷。
幾年之後,72歲的她,在自己的本命年回到東北,又拍出一個東北故事。碧空雁鳴,霜月葦野,北極星下,那些輪廓深刻的臉,就是他們永遠的原鄉。這種深情,是有原鄉的人才會有的深情。
人必須要有一個原鄉,或者現實中的,或者精神上的。隻有擁有這樣一個原鄉,才能可進可退,才能直面大世界,去往任何地方,在任何領域立于不敗。
台灣作家蕭麗紅的小說《千江有水千江月》裡,大信獲得了國外學校的獎學金,即将去國離鄉,貞觀這樣勸慰他:“隻要不忘懷,做中國人的特異是什麼,則三山、五海,何處不能去?”
是啊,何處不能去,何處不能往?但去往三山五海之前,總要在某處生長,在某處建設起自己的精神主體,初步完成“我是誰”的信念搭建。從此,去任何地方,本能上或許有懼怕,但在更高的精神層面上,不怕。
中國人的精神原鄉裡,有各種元素,“福文化”是其中最關鍵的一個。
這片土地多災多難,曾經經曆過許多往事、許多動蕩。所以,人們特别渴望平安幸福的生活,這種渴望最終凝聚成一個“福”字。在河南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就已經有了“福”字,此後多年,“福”字不斷變化。它含有種種期望、種種複雜難言的感情。《七裡地》就用一個“福”字作為家的象征、情的象征、傳承的象征。
不過,中國是農業社會,農業生産的節奏,鑄成了中國人的信仰形态。中國人始終相信,春種,就有秋收。所以,我們一邊覺得,命運有叵測的、神秘的一面;一邊也相信,命也是日常生活的細節累積,是善與惡的量變質變。
對“福”,我們也是這麼看的,我們不隻認為“福”是精神上的、是帶有神秘色彩的,也認為它有現實的一面,是有規律的、可知的,是可以通過努力達成的。“福”不是迷信,也不僅是信仰,不是消極的等待,而是積極的行動。“福”是過程,也是結果。“福”和中國人積極的一面相攜而行,是中國人的文化吉祥物。
從一個“福”字,從它在精神和現實中所承載的意義裡,我們能夠讀懂中國,也能讀懂我們精神深處的原鄉。“福”文化就像西方文化裡的“愛”文化,承載了許多意義,收納了我們日常生活裡的許多秩序約定、許多道德規範以及精神追求。
有了這樣的懂得,有了這樣一個精神原鄉,“則三山、五海,何處不能去”。有了福,有了愛,有了期待,有了牽系,你我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頂得住各種世事侵擾,甚至可以把自己變成新的驿站、新的故鄉,從此何處都有我,何處都有光明燭照,都有暖意烘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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