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這則深富人生哲理的寓言,不同的人讀後會作不同的解讀;即使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心境下閱讀,也會産生不同的體驗和理解。今日從如下幾個方面談談個人解讀的方向。
人生的動态曆程
早先讀鲲鵬寓言時,常把它和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首章“精神三變”聯系起來。“精神三變”意謂人生經曆三種形變和質變:最初是駱駝精神,堅忍負重、奔向荒漠;而後轉變為獅子精神,向不合理的傳統和現實說“否”;但抗擊舊價值包袱的獅子精神不足以創新,所以精神還得轉換而為嬰兒。嬰兒精神代表着創造新價值的開端。而莊子運用拟人化的藝術手法創造鲲化鵬飛的寓言,意味着人生的曆程如鲲之深蓄厚養,待時而動,轉化為鵬,鵬待勢而起,以施展其淩雲之志。
我讀《莊子》總是欣賞他的“放”,而每次講莊子總不自覺地散發出他那“放”的精神。在“放”與“收”之間,道家的駱駝精神——老子的“深根固柢”、莊子的“深根甯極”——同樣使我銘記在心。
工夫通向境界的進程
為欲突破世人拘泥于物質形相而囿于小知小見,莊子于是運用豐富的想象力構繪出這則驚世駭俗的鲲鵬寓言,誠如明代戲曲家湯顯祖所說,“奇物是拓人胸臆,起人精神”。
鲲鵬寓言由鲲之潛藏而至鵬之高飛,喻示着人的心靈由沉積而高舉,此中亦蘊含着莊學的修養工夫而通向境界的進程。
“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人生高遠的境界,并非一蹴而就,需要拾階而上,層層攀登。老子曾說:九層的高台,是從一筐筐的泥土累積起來的;千裡遙遠的路程,是從腳下邁步走出來的。遠大的事業,需要毅力和耐心一點一滴地累積出來。莊子筆下鲲化鵬飛的過程中,首要強調積厚之功,其後文說:“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行文中,“化”“怒”“海運”“積厚”等關鍵詞,無不蘊涵着鲲化鵬飛需要具備主客觀條件:海水深厚,才能畜養巨鲲;海風強勁,才能運送大鵬——這是所需的客觀條件。鲲的潛藏海底,深畜厚養,乃能“化而為鵬”,鲲的變化需要經年累月的養育之功,乃能由量變到質變——“積厚”的功夫是完成生命氣質變化的充分而必要的主觀條件。
人生境界的高遠,還得在不同的階段中,創造有利的主客觀條件。化而為鳥之後的鵬,不僅要待時而動,乘勢而起,更要奮翼高舉——“怒而飛”,這正是不懈地激發主體潛力、主觀能量的最佳寫照。
鲲化鵬飛的寓言,蘊含着由工夫到境界的進程。工夫論(修養論)和境界說是中國哲學的一大特點。以孟、莊為代表的儒道兩家,皆專注于主體修心、養性、持志、養氣的工夫實踐。但在工夫修為上,孟子所呈現的倫理特色與莊子所呈現的藝術精神,正反映出儒道兩者在“道德境界”與“天地境界”的不同。
王先謙《莊子集解》曰:“無所待而遊于無窮,方是《逍遙遊》一篇綱要。”鲲化鵬飛寓言之後,莊子有一段使用了論說方式來申述《逍遙遊》的主題思想,那就是從“知效一官”到“至人無己”這一段,由有所待寫到無所待而遊于無窮,其思路層層遞進,由有我之境達到無我之境:“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一官”“一鄉”“一君”“一國”都是像學鸠一樣自得于一方的人。說是中國哲學的一大特點。以孟、莊為代表的儒道兩家,皆專注于主體修心、養性、持志、養氣的工夫實踐。但在工夫修為上,孟子所呈現的倫理特色與莊子所呈現的藝術精神,正反映出儒道兩者在“道德境界”與“天地境界”的不同。
王先謙《莊子集解》曰:“無所待而遊于無窮,方是《逍遙遊》一篇綱要。”鲲化鵬飛寓言之後,莊子有一段使用了論說方式來申述《逍遙遊》的主題思想,那就是從“知效一官”到“至人無己”這一段,由有所待寫到無所待而遊于無窮,其思路層層遞進,由有我之境達到無我之境:“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一官”“一鄉”“一君”“一國”都是像學鸠一樣自得于一方的人。接着莊子借由宋榮子破除名,再借由列子破除功,來說明在社會中俗化的人總是有待于别人所給予的外在功名來裝飾自己,而至人是無心邀功、無意求名,能夠摒棄小我,突破世俗價值的羁囚桎梏,而經由體認宇宙的廣大,使自己的心思開廣,以與構成他的最高的美好的宇宙合而為一,而成為宇宙的公民。
《逍遙遊》中由鵬程萬裡所打開的視域“天之蒼蒼……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就是至人“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的最高境界,也正是遨遊于無窮世界的宇宙公民的寫照。
學鸠之“蓬心”與鲲鵬之“大心”的對比
《逍遙遊》主旨是以開放的心靈從宇宙規模去展現人生的意義。
《逍遙遊》起筆便拉開了一個廣闊無邊的世界:鲲鵬之巨大“不知其幾千裡也”。而“北溟”“南溟”“天池”更為廣漠無涯。俗話說:“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莊子借由變形之物打開了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開拓出極為寬廣的視野,誠如林雲銘《莊子因》所說,“‘大’字是一篇之綱”。而形的巨大乃是用來襯托心的寬廣。後文“旁礡萬物以為一”正是描述至人的開放心靈、神人的廣闊心胸。“旁礡萬物以為一”出自“肩吾問于連叔”一段寓言。在這段對話式的寓言中,“心”字未及一見,卻筆觸所及,處處在暗寫心神的靈妙作用。肩吾與連叔問答中寫“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莊子運用浪漫主義超越現實的藝術手法,意在超越物質形相的拘束,以突破現實中的種種藩籬。
《逍遙遊》描繪神人的形象,卻意在寫心。如“其神凝”是在寫心神的專注;“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則是寫心思的自由奔放;“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則由形體的殘缺引出心智的殘缺,并借由心知的盲者、精神的聾子,對比反差地描述另一種身心康泰的神人具有“旁礡萬物”的開闊心胸。
大鵬積厚圖南的高遠心志,卻引來俗世中自得于一方之人所譏笑,因而莊子補充一段蜩與學鸠的寓言,說明在人生的曆程中,長途跋涉者,需有豐厚的聚糧,而蜩與學鸠根本無法理解小角落之外的大天地,故而莊子評論說:“之二蟲又何知。”
莊子善用對比反差的手法,由“大心”的鲲鵬寓言引出“蓬心”的蜩與學鸠。學鸠式的“蓬心”以囿于一方的狹隘心靈來觀看問題,有如柏拉圖的“洞穴比喻”中所講的一群囚徒的洞穴之見,亦如培根所講的四種需要破除的“偶像觀點”。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一段,正是“讓人把胸襟識見,擴充一步”。接着莊子又作出“此小大之辯”的結語,指出境界有高低,彼此在價值判斷上亦有其懸殊。
多維視角與多重觀點
進入到莊子的世界,最讓人激賞的便是他那開放的心靈,開啟了遼闊的思想空間和适意的精神領域。
開放的心靈才能開拓心的視野,接納多重觀點而不至由片面思考而囿于單邊主義的獨斷作風。以此,鲲鵬寓言啟發我們從不同視角來觀看問題。
《逍遙遊》一開始就突出兩種視角——“天地視角”和“人的視角”,正如王博在《莊子哲學》中所說:“飛,以及飛所代表的上升,正是《逍遙遊》的主題,這種飛可以讓我們暫時離開并且俯瞰這個世界,從而獲得與這個世界之中不同的另外一個角度。”
的确,人在地平面觀看是一個視角和一個觀點,莊子借地平面以下的海底之鲲觀看則是另一個視角和另一種觀點,而地平面以上的高空之鵬,又是另一個視角和另一種觀點。
這使我聯想起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三卷“漫遊者”中的這些話:“我是一個漫遊者,登山者,我不喜歡平原,我似乎無法枯坐太久。”“現在你正走上這條偉大的路!峰頂與深谷——它們已經合而為一了。”“如果你沒有梯子,就必須學習如何攀上你自己的頭頂。”“登上你自己的頭頂而且超越你自己的心!現在你身上最溫柔的部分必須化為最堅強的部分。”“一個人必須學會從自己遠望出去,才能看得更多:這種堅強的意志是每一個登山者所必備的。”
尼采的話語,和莊子鲲化鵬飛的寓言,有許多相通之處。其一,打破習俗平面視線的片面觀點。其二,為多角度觀察,必須離開你自己——離開你自己所習以為常的觀點(超越你自己的頭頂和你自己的心);由鲲潛而鵬飛的曆程,正如尼采在《沖創意志》中所說中的:“每一次人的提升都會帶來較狹隘觀點的克服,每一次意志力的增加都會開拓新的觀點,并意味着開啟新的視野。”其三,“峰頂與深谷——它們已經合而為一了。”這是尼采式的天人合一。而鲲化鵬飛,層層超升,突破種種藩籬,使人心思遨遊于無限寬廣的宇宙(遊于無窮者),這是莊子式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生命境界。
◎本文摘自陳鼓應《莊子人性論》,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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