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我來到了現在這所學校。那時候,教師餐廳還非常簡陋:兩間青瓦紅牆的老房子,屋頂是黑的,四面牆上也被熏得黑魆魆的。房間内一多半被竈台,廚具、煤炭占用,剩下的一塊小空地上,放着一張隻能坐四五個人的小飯桌,所以平時吃飯,大家都是把飯盛好了,端着碗,圍在房前的空地上,蹲着吃。
對,就是蹲着,亞洲蹲。陝西八大怪中說“凳子不坐蹲起來”說的就是這種“蹲”。關于蹲着吃飯,愛因斯坦100年前在遊曆中國之後是這樣充滿偏見和鄙夷地描述這種情景的:“大家都蹲在地上吃飯,就像歐洲人蹲在樹林子裡面拉屎一樣。”
愛因斯坦的傲慢令人反感。不過,這種蹲着吃飯的情境在關中農村至今仍然很常見。沒有人認為不優雅,也許是因為隻有愛因斯坦才會把吃飯和拉屎相提并論。老師們也不講究,隻要舒服就行。早晚飯是一碗飯,一碗菜,再加上放一個饅頭就搞定;午飯就更簡單,基本上都是面條。幹拌面、油潑面,biangbiang面,或者連湯面,一隻大老碗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吃飯的時候,一大群人,七八個,十多個,圍成一圈,即使有凳子也不坐,全部蹲着,人手一碗飯一把蒜,邊吃邊聊,蔚為大觀。
在關中人眼裡,飯裡面最好吃的是面,面裡頭最好吃的是蒜。關中人午飯最常見的是biangbiang面。這種制作簡單、省時省工,口感筋道、綿軟,寬窄如同褲帶的面食以其鮮明的地域特色入選“陝西八大怪”。但是從本質上看,biangbiang面更加傾向于面食的一種做法而非吃法。biangbiang面既可以幹拌,也可以油潑;如果澆上湯汁,可變身臊子面;或者配上蘸汁,又可以成為擺湯面、蘸水面,凡此等等,不一而足——不過,盡管關中人吃面可以吃出無數種花色品種,但是無論吃什麼面,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必須要就蒜。
在關中人的飲食辭典中,“就”的意思很特别,和“百度漢語”中最接近的義項是“搭配着吃”,但是又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搭配着吃”。試想,生猛辛辣的蒜瓣,不經過任何方式的加工處理,隻要剝去外皮,然後就被直接食用。一口蒜一口面,一口面一口蒜,卡裡咔嚓,稀裡呼噜,讓你無法判斷是吃面就蒜還是吃蒜就面。六識所至,隻有濃郁兇猛的蒜香(臭)彌漫飄散,如箭矢如刀槍,從所有的方向全方位殺将而來,不止入口入鼻,甚至還會侵入你身上的每一個細胞,讓你來不及抵擋和逃跑,便紛紛中的。
一碗燃面一把蒜,給個楊幂都不換。吃面就蒜這種黑暗的吃法雖然并不是關中人的專利,但關中人吃面如果沒有了大蒜,就好比煙瘾犯了卻沒有煙抽一樣,絕對不會比大力水手沒有了菠菜好到哪兒去!那種食不甘味、手足無措的感受,一定會令吃者心神不甯坐立不安食不甘味。所以,在關中,無論是街頭的面店,還是單位的餐廳,或者自家的廚房,大魚大肉可以缺席,但是大蒜一定要常備常新,而且還必須是生蒜!糖蒜、醋蒜、糖醋蒜都無法代替。即使是學校餐廳,最費的也不是大師傅,不是米面油,而是大蒜,當然還有辣椒。正如關中人常說的“吃面不吃蒜,味道減一半”一樣,這種對“含辛茹辣”情有獨鐘的偏好,常常令外人歎為觀止。不止一次,當外來的客人看到平時溫文爾雅的老師們嚼着蒜瓣就着油潑辣子拌面大快朵頤的時候,那種驚詫莫名的表情,不亞于憑空突然看到了奧特曼降臨人間。特别是當他們看到那些前一秒還千嬌百媚、溫柔如水的妹紙們一進入餐廳就變身粗犷豪放大口嚼蒜的情景時,驚訝更是無以複加。
在一般人的認知中,吃面就蒜這種事,無論粗犷豪放還是清揚婉約,都應該是那些“執鐵闆銅琶唱大江東去”的糙老爺們兒的專利,和嬌滴滴的妹紙們是拉不上關系的。不過在我們大關中,人間值不值得是一回事,“好貓”頭肉西鳳酒、大蒜辣椒biangbiang面值得則是另一回事。更重要的是,這一切均和性别無關。這當然是最具地方特色的。布裡亞·薩瓦蘭的《廚房裡的哲學家》中說:“國家的命運,取決于他們的飲食方式。”其實,一個人的性格、風格、價值觀,同樣也和飲食有關。俗語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各地風土不同,飲食自有區别。兩千年前,張骞把大蒜從西域帶回關中。從那時起,大蒜凜冽的辛辣就開始在關中人的基因中生下了根,成為銘刻在關中人血脈之中的文化記憶。這種辛辣,表現在男人身上,是生冷蹭倔犟;表現在妹紙身上,則是聰慧幹練,執規守矩,正直豪爽、潑辣開朗。
對妹紙們而言,吃蒜不僅有益于身體健康,有美容養顔的效果,不過最關鍵的,是吃蒜的曆程,本身就是一個冒險刺激、挑戰自我的過程。面對大蒜這種“彼之砒霜,我之蜜糖”這樣一類“食格”極端分裂的食物時,好之者甘之若饴,惜之如命;惡之者避之不及,視如仇雠。蒜瓣入口,如烈酒入喉,要麼在痛快過瘾的呼喝之中上一次天堂,要麼在刳肝瀝膽的痛苦中下一趟地獄——這種獨特而神秘的飲食體驗,是其他任何食物無法提供的。所以,如果你認為自己當下一成不變的小日子太過無聊,或者你還想要給本來幸福美滿的生活加點料,也許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找個人一起吃蒜。
吃蒜,是考驗和品鑒一個人人品的過程。
直男癌吃蒜,簡單粗暴。辣椒拌面,一碗飯一頭蒜,最鐘情最解饞的是獨頭蒜。講究吃帶皮蒜。手一擠,牙一咬,蒜皮自然脫落。吃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忌諱和顧慮,打着飽嗝,腆着肚皮,想喝面湯喝面湯,想喝啤酒喝啤酒,予取予求,随心所欲;
萌妹紙吃蒜,豪放中透着細緻。纖手剝就白壁色,玉碗盛來褲帶面。先是把蒜一瓣一瓣剝好,整整齊齊擺放在餐桌上,然後,朱唇輕啟,貝齒輕咬,柳眉輕蹙,香汗淋漓,一不小心,便演繹出一段活色生香的美食傳奇;
實誠的人吃蒜,往往細嚼慢咽。即使功夫不到家,辣得呲牙咧嘴,也不會投機取巧。這類人率直天真靠得住,他們往往在細細地咀嚼之中,慢慢地感受味蕾爆裂燃燒帶來的震撼和靈魂出竅的快感;
聰明的人吃蒜,常常囫囵吞棗,不給大蒜留下發揮自我的餘地。把那些意料之中的各種可能和不可能,全部不動聲色地斬草除根。這類人生性霸道,自我意識、領地意識強,冷靜理智。然而,聰明是聰明人的詛咒,愚笨是愚笨人的防護。聰明人固然會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占盡先機,但是也會因為聰明,讓别人感到不安;
那些表面上循規蹈矩但内心豐富的人,往往會隐藏自己的想法。即使是吃蒜這樣簡單的生活細節,也令人琢磨不透。但是這些人有膽量有決斷,善于自我突破,喜歡自我放飛。常常能夠在吃蒜過程中,找到如同出軌的那種亢奮激昂而又心驚膽顫的感覺;
對你沒有感覺的人,是不會和你一起吃蒜的。那種塑料姐妹情、兄弟情,是靠名貴的酒水和精緻的美食維系的,雖然平日裡親密得哇塞哇塞的,但是在大蒜那種橫沖直撞、直搗靈魂深處的暴力打擊面前,不堪一擊。——大蒜就是這樣,雖然不動聲色,卻生動而含蓄地把那個隐藏在人性深處的不堪的自我,直觀地展示在陽光之下。
所以,一定要珍惜那些願意陪着你一起吃蒜的人。這個和你心有靈犀?臭(蒜)氣相通的人,不僅不會介意你呼吸中濃郁的大蒜味道,而且還會陪着你一起吃,和你一同承受那些各種各樣的奇怪目光。從這個角度,我們似乎可以把大蒜視為“感情試劑”。這種功能,也許連大蒜自己都沒有預料得到。但是當年,傾國傾城的“臭美人”埃及豔後克利奧帕特拉七世在以其天仙般的美貌和渾身上下濃烈獨特的大蒜氣味征服了凱撒大帝卻是一個不争的事實,并為所有熱愛吃蒜的人們留下了一段足以炫耀的佳話。
時光荏苒,歲月不居。轉眼之間,多少人在一瓣一瓣的大蒜、一碗一碗的燃面之間,朱顔辭鏡花辭樹,刹那芳華紅顔老。然而,斯人獨自憔悴,卻不妨礙蒜香流播,日以緻遠。可見人類的存在,尚不比大蒜更為長久。這種處境,不僅足夠悲哀,而且足夠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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