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欣恩繞着磨盤走了幾圈，邊走，邊用腳在地上劃拉，果然，他的腳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擋住了，欣恩蹲下去，用手摸了摸，發現是一顆已經生了鏽的釘子，尖頭朝上，半截埋在土裡，而且埋得很瓷實……

“這裡怎麼會有一顆釘子呢？偏偏還尖頭朝上，更巧的是，怎麼就不偏不倚，正好戳在欣宇的眼角上，如果再稍偏一點點，那今天，欣宇的眼睛就保不住了。多懸！”

欣恩思忖着：最近，周圍的鄰居也沒有做木工活蓋房子的人家，釘子是從哪裡來的？

該不是有人故意埋的吧？故意整欣宇？可欣宇才多大呀，誰和這麼小的孩子有仇呢？

想了一圈，也沒想出個道道來。

心善的欣恩又想：或許，是我想多了，這釘子，是有人無意間掉落的。今天欣宇的眼睛被戳了，如果不拔掉，萬一再有其他孩子不小心踩到，紮了腳怎麼辦。

他回家取了一把小鏟子，把釘子從土裡刨了出來，又在碾盤周圍，轉了幾圈，仔細查看了一番，确定再沒有尖銳的東西存在了，才回到家裡。

欣恩走到炕前，低頭看了看可憐兮兮的弟弟，也不忍心埋怨他調皮搗蛋。就趴在炕頭，看着弟弟。

欣宇眼睛和頭頂的傷，已經包紮好了，又打了止疼針，這會兒安安靜靜地在炕上躺着……

媽媽坐在旁邊，不眨眼地看着兒子，心疼得直掉眼淚。

前一陣，他們最聰明伶俐的女兒剛沒了，這才過了沒多久，他們的“小諸葛”兒子，又遭此劫難。

欣悅媽媽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難道是老天有意為之？要懲罰我們？可是，我們又做錯了什麼呢？

難道，我們的命還不如那河沿上的狗尾巴草？就這麼脆？

這時，聽到消息的欣甯也風風火火從外面跑回來了。一進門，三步兩腳的跑到炕頭前，仔細的端詳着受傷的弟弟……

最近，欣甯很忙，革命運動如火如荼，他跟着工作組的小将們，不是這會就是那會，成天不着家。

前天還把街東頭，燕家的爺爺奶奶五花大綁，押到關門洞口的石碑下，批鬥了整整一晌午。批鬥到最後，纏了小腳的燕家奶奶實在站不住，涕淚漣漣，跪地求饒，頭磕得像搗蒜的錘子，額頭都磕出了血，小将們才散會。燕家爺爺奶奶互相攙扶着，回到家，燕家奶奶大哭一場，一病不起。現在，還在炕上躺着呢。

這個燕家，據說在舊社會是個惡霸地主，欺壓農戶，罪大惡極。

如今，全國解放都十多年了，尤其是年輕一代人，誰也沒親眼見過他們是如何做惡的，僅僅隻是他們的家庭成分那一欄上，明明白白的寫着：“地主”兩個字。

可是，時代的潮流滾滾而來，莊稼人又如何能阻擋呢？燕家爺爺奶奶挨批鬥，左右鄰家誰也不敢給說情，都怕引火燒身。

欣甯雖然憑着一腔熱血，敢闖敢幹，争當先鋒，批鬥的時候，口号喊的震山響。但畢竟年輕，涉世未深，聽到燕奶奶因為批鬥會生病了，怕鬧出人命，擔心的不得了。

這兩天，一直待在大隊部，聽着消息。

欣甯徑直走到炕前，看了看弟弟的傷勢，沉着臉說：“看你一天調皮搗蛋的好嗎？現在吃虧了吧。”

欣宇一隻眼睛睜着，看大哥責備自己，委屈地栖栖遑遑，開始憋嘴抽鼻子……

媽媽趕緊制止道：“别惹你弟弟，他眼睛不能見水，一哭傷口就疼，小心感染了。”

欣甯不服氣地說：“好，不說就不說。”

欣甯轉過頭問欣恩：“磨盤下的釘子你看了嗎？”

欣恩說：“看了。”

欣甯又問：“知道是誰幹的嗎？”

欣恩搖搖頭說：“不知道，好像埋進去很久了，土都踩瓷實了，應該不是誰有意放的。”

欣甯：“要是讓我查出來，看我怎麼收拾他！”

媽媽在炕上坐着，聽到欣甯這句話，趕緊說：“甯兒，算了，别惹事了。磨盤跟前，每天玩的都是些小娃娃，那麼小的孩子哪有這種智謀？還會耍花招使絆子。肯定是誰無意中掉落的，再說：欣宇的眼睛傷的不深，别追究了。”

欣甯說：“我就要查一下，如果，這次咱們忍了，肯定還會有下一次。”

媽媽憂心忡忡地說：“算了吧，咱們是外地人，在這裡沒根沒底，成分又不好，全憑你爸爸逢年過節幫人寫對聯，寫書信攢點人緣，咱們還是小心點，别惹事了。”

欣甯低着頭，沉默不語。

媽媽看欣甯不說話，接着說：“你也别整天出去亂跑，和人結怨，現在世道這麼亂，還是好好在家看着弟弟妹妹吧，給欣怡搭把手。”

欣甯固執地說：“就是因為咱們是外地人，沒根底，沒靠山，我才當的紅衛兵，看誰敢欺負咱們家？”

媽媽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媽媽又叮囑欣甯：“話雖如此，你到外面，跑跑腿，喊喊口号就行了，别惹人。”

欣甯嫌媽媽啰嗦，皺着眉頭說：“知道了。”

欣甯出了門，來到院子裡的石磨跟前，往上一跳，坐到了磨盤上，轉過身，把手搭在石磙子上，手掌在石磙上石匠們鑿的溝槽裡慢慢地磋磨着，心裡在想：釘子會是誰放的呢？為什麼要害欣宇呢？

想着想着，他突然發現：和弟弟欣宇相比，他們倆好像已經隔輩了，不光是年齡相差很多……

爸爸常年在學校裡教書，很少參與生産隊的集體活動，寒暑假又經常外教學習，村裡的人很少能見到爸爸的身影。家裡需要男人的地方，媽媽都讓欣甯出頭露面去解決。久而久之，欣甯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家之主。

他是家裡的老大，爸爸不在，他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有義務幫身體不好的媽媽，肩負家庭重擔，保護弟弟妹妹。

他早已褪去了青春的光芒，滿臉滄桑了。

自從他當了紅衛兵，的确腰杆子硬了，誰也不敢惹他們，慢慢的膽子也大了，天不怕地不怕，看誰不順眼，扣個帽子就批鬥。人人見了小将們，都唯恐避之不及。

威風确實是威風了。但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當面敢怒不敢言，背地裡不知道怎麼爵舌根子，詛咒他們呢。

可是，要說打擊報複，也應該是沖他來。誰會報複一個小毛孩呢？

欣甯把他周圍和他不對付的人像過篩子一樣，梳理了一遍。

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燕小虎。

燕小虎是燕奶奶的家孫子，和欣甯年紀相仿。燕家爺爺奶奶天天挨批鬥，燕小虎作為燕家的子孫，自然心裡憤憤不平，心懷恨意。

欣甯聽人說：“燕小虎曾經到處揚言：地主家的财富，是我們父輩靠本事掙來的，你貧下中農，那是因為你們沒本事，批鬥我們算什麼能耐？有本事也去發家緻富啊！”

燕奶奶聽到孫子的話，吓得一把抓住孫子的領窩，把他拽回家，壓在炕頭上，拿着笤帚把子狠狠地在孫子的屁股蛋子上猛抽了幾下子。

邊打邊說：“你這個不知死活的癟犢子，你不看如今啥世道，嘴上沒個把門的，亂喊亂說，你不怕惹禍上身……”

燕小虎被奶奶打得“哇哇”亂叫，再三保證：以後出門在外，一定夾着尾巴做人，不敢亂說話了。

小将們其實也聽到了風言風語，但是，這股風來的快去的也快，沒幾天就雁過無痕了。

燕小虎走在街上，低眉順眼，頭也不擡，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所以，就沒人再追究他說的那句話的實際意義了。

此刻想起來，欣甯覺得大有蹊跷：燕小虎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英才少年，怎麼會那麼快轉變思想，收斂鋒芒，變得那麼低調呢？一定是有人給指點了迷津。

欣甯突然頓悟，他覺得燕小虎的乖順，隻是一個障眼法，表面功夫，做給别人看的，内心深處還不知道怎麼波濤洶湧，憋着什麼壞主意呢！

欣甯決定試探試探……

有一天，天氣很好，太陽紅豔豔地照着，烤得大地暖融融的，扛不住冷的人們，紛紛走出戶外，來到街頭上，靠着牆根曬太陽。

欣甯沒事可幹，吃過飯，也出了大門，穿過石子鋪成的街道，立在對面牆根下，曬太陽取暖暖。

這時候，燕小虎雙手插在袖筒裡，彎腰弓背地迎面走過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早就看見了彼此。可燕小虎似乎并沒有要和欣甯打招呼的意思，旁若無人的，低着頭，快步從欣甯的眼前走過了。

眼瞅着燕小虎馬上就要從自己的身邊過去了，欣甯一股無名的火氣，竄上了腦門：怎麼說我也是個紅衛兵小将，看見我，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欣甯往前一步，叉開腿，擋在了燕小虎的面前。

燕小虎好像早有預料，面無表情地擡頭看了一眼欣甯，沒吱聲，繞開一步，繼續朝前走。

燕小虎的無視和輕蔑，不但沒有平息欣甯的火氣，反而給欣甯心中的那股火，添了一把柴，澆了一桶油。

他想教訓一下這個不長眼，傲慢無禮的地主家的後代，可無論他怎麼挑釁，燕小虎就是不接招。

在大街上，衆目睽睽之下，欣甯也不敢硬來，他壓了壓火，自嘲地撓了撓後腦勺，看着燕小虎漸漸遠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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